李树辉,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新疆师范大学历史与民族学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石河子大学政法学院兼职教授,塔里木大学西域文化学术委员会委员、客座教授。
“瀚海”一词初作“翰海”,见于《史记》卷《匈奴列传》及卷《卫将军骠骑列传》,《汉书》卷55《霍去病传》、卷94《匈奴传》、卷下《叙传下》亦同。“瀚海”初见于《后汉书》卷90《鲜卑传》,此后大量出现于史籍和文学作品。关于其语源、语义及地理方位,古往今来论说者众,然至今仍无定论。
一、古今释义评析
最早对“翰海”一词作注者为曹魏时人如淳,称“翰海,北海名”。南朝刘宋裴骃《史记集解》注引晋郭义恭撰《广志》云“在沙漠北”。唐张守节《史记正义》注曰“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元刘郁《西使记》称“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
明清学者多谓之指荒漠戈壁。明陈诚、李暹《西域番国志》称鲁陈城(汉代之柳中县,又作柳陈城,今鲁克沁)与哈密之间的荒漠戈壁“夷人谓之瀚海”。明周祈《名义考》卷4:“瀚海在火州柳城东北,地皆沙碛,若大风则行者人马相失,夷人呼为瀚海。”清祁韵士《西域释地》:“瀚海:东至安西州,西至吐鲁番界,俱有沙碛,乏水草,不毛之地数百里,谓之瀚海,一作旱海,今呼为戈壁。”由上可见,唐及其以前学者皆将其释为一大海名,但不详其所处之地理方位;唐以后人除刘郁称“即古金山也”外,其余多谓其指荒漠、戈壁、沙碛,而各家所言之地理方位也不尽相同。
20世纪后半叶,岑仲勉先生在《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订》一文中考证“霍去病当日之战功,并不在今天山北路也”,认为“翰海之为山而非海”,是阿尔泰山支脉“杭海”、“杭爱”的不同音译。此后修订出版的《辞源》、《辞海》等大型工具书,也只是综合陈述了诸家观点。如《辞源》释为:
翰海古代北海名。《史记》———《卫将军骠骑传》:“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索隐》:“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广异志》云‘在沙漠北’。”也作“瀚海”。唐高适《高常侍集》五《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参阅清图里琛《异域录》上。
瀚海也作“翰海”。㈠北海,在蒙古高原东北,一说指今内蒙古之呼伦湖、贝尔湖。《史记》一一0《匈奴传》:“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集解》引如淳:“翰海,北海名。”《正义》:“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也泛指我国北方及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乐府诗集》二一隋虞世基《出塞》:“瀚海波澜静,王庭氛雾晞。”唐王维《王右丞集——燕支行》“叠鼓遥领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㈡指沙漠。《河岳英灵集》上陶翰《出萧关怀古》诗:“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㈢唐都护府名。贞观中置瀚海都督府,属安北都护府。龙朔中以燕安都督府改号瀚海都护府。参阅《新唐书·地理志》七下、《嘉庆一统志》五四四《喀尔喀古迹》。
《辞海》释为:
翰海一作瀚海。含义随时代而变。两汉六朝时是北方的海名。汉武帝时霍去病击匈奴左地,出代郡塞二千余里,登临翰海而还。唐以前人注释《史记》、《汉书》,皆解作一大海名。据方位推断,当在今蒙古高原东北境,疑即今呼伦湖与贝尔湖;又今人岑仲勉考证,既云“登临”,则是“山”而非“海”,翰海当即今蒙古杭爱山不同音译。《北史·蠕蠕传》数见“瀚海”一词,方位不一,其一与《史记》、《汉书》所载同,其一当在高原北境,疑即今贝加尔湖。唐代是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迤西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的泛称。西夏称灵州(今宁夏灵武市西南)南一带沼泽地为瀚海,见《西夏书事》;元代或以今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为瀚海,见耶律楚材《西游录》,或以今阿尔泰山为瀚海,见刘郁《西使记》。明以后专指戈壁沙漠。
瀚海亦作“翰海”。见“翰海”。唐羁縻都督府名。贞观二十年(公元年),以铁勒回纥部置。故地在今蒙古国布尔干省一带。和唐的联系约维持到8世纪中期。泛指沙漠。陶翰《出萧关怀古》诗:“孤城当翰海,落日照祁连。”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瀚海”一词的语源、语义和所处地理方位问题引起学术界广泛。研究者提出的观点多种多样:单就语义而言便有“北海”、“解羽”、“戈壁沙漠”、“古金山”、“杭爱山名”、“匈奴/蒙古语词ハンガイ(Khangai,Qangcai)——‘最适宜游牧的土地’音译”、“湖名”、“渤海”、“贝加尔湖→天池→杭爱山→沙漠演变”、“大湖→沼泽→北方广大地区→戈壁沙漠演变”、“瀚海军”、“含义随时代而变”等观点。至于所处地理方位亦有“今蒙古高原东北境”、“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迤西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泛指轮台一带的广大地区”、“今呼伦湖与贝尔湖”、“泛指我国北方及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今蒙古国布尔干省一带”、“今贝加尔湖”、“灵州(今宁夏灵武市西南)南一带沼泽地”、“今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今阿尔泰山”等诸多观点。
通观以上诸说虽各有所据,却多是着眼于分析“瀚海”一词所展示的地理环境特点,鲜有从《史记》、《汉书》所记“翰海”之地理方位即汉军进军路线入手加以探讨的,而这一点正是“今呼伦湖与贝尔湖”、“今蒙古国布尔干省一带”、“今贝加尔湖”、“灵州(今宁夏灵武市西南)南一带沼泽地”等说难以为学界接受的原因所在。“杭爱山名”、“险隘深谷”及“今阿尔泰山”说虽注意到了“登临翰海”之“登”字的语义,却忽视了“临”字的语义。“今蒙古高原东北境”、“匈奴/蒙古语词ハンガイ(Khangai,Qangcai)——‘最适宜游牧的土地’音译”、“湖名”等说并未能确定其具体地理方位。“杭爱山名”和“匈奴/蒙古语词ハンガイ(Khangai,Qangcai)——‘最适宜游牧的土地’音译”说则缺乏史料的支撑——“杭海”、“杭爱”始见于元明时期的文献,岂能用来解释汉唐之“翰海”、“瀚海”?“戈壁沙漠”、“今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等说明显忽略了首提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至于“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迤西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泛指轮台一带的广大地区”、“泛指我国北方及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等说更是将汉唐时的“翰海”(瀚海)与明清学者所理解的“瀚海”不加区分,混为一谈。品读诸学者所论,唯有王廷德先生《“翰海”考辨》、《“翰海”是湖不是山》二文之论据最为充分,遗憾的是仍未能明确“翰海”所处的地理方位和具体所指。
笔者认为,应对唐代及其以前学者所持之“北海说”予以充分重视。这不仅是因为持此说者生活的年代上距汉代最近,还在于由汉至唐中原与北方边疆地区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自8世纪末开始,直至五代、辽、宋、金时期,中原王朝多无暇顾及边疆事务。蒙元以降至清乾隆二十四年()以前,中央王朝也缺乏对边疆地区直接、有效的治理,时人并不熟悉边疆史事。在此情况下,出现“古金山”、“戈壁沙漠”等观点亦在情理之中。
二、“翰海”所指及其地理方位
《史记》是最早记载“翰海”一词的文献,且作者司马迁与霍去病为同时代人,所记霍去病两度出击匈奴的史事当毋庸置疑。《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元狩二年(前)夏,“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史记·匈奴列传》亦载“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汉兵“出陇西、北地”且“过居延,攻祁连山”,“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皆可明确汉兵是向西北进军,经居延海地区达于“祁连山”(《史记·李将军列传》作“祁连天山”)即今之天山。霍去病出击匈奴的路线其实也便是窦宪出击匈奴的路线,稍有不同的只是东汉时将天山(即西汉时所称的“祁连山”、“祁连天山”)改称作“金微山”罢了。设若“翰海”如《辞源》、《辞海》所言在“蒙古高原东北”,“指今内蒙古之呼伦湖、贝尔湖”,则霍去病在“出陇西、北地”后,绝不可能“逾居延,至祁连山”。陇西郡位于今甘肃兰州市东南,北地郡位于今甘肃庆阳西北,居延、祁连山皆在其西北方向,而呼伦湖、贝尔湖则位于其东北方向(见图1)。另就行军里程“二千里”观之,即便从北地郡算起,直线距离也超过了今里。总之,从行军路线和行军里程来看,汉兵都不可能抵达“今内蒙古之呼伦湖、贝尔湖”。
又《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元狩四年(前)春,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史记·匈奴列传》亦载: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上文明确称霍去病“出代二千余里”。虽未言明离开代郡(郡治代县,今河北省蔚县西南,下辖十八县)的方向,却明言“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令居”词下,徐广注曰:“在金城。”《索隐》注曰:“《地理志》云:‘张掖令居县。’”地当今甘肃永登西北。诸地名亦可证汉兵是向西进军(见图2)。设若“翰海”如《辞源》、《辞海》所言在“蒙古高原东北”,“指今内蒙古之呼伦湖、贝尔湖”,则位于代郡正北偏东方向。其战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影响到“朔方以西至令居”的“通渠置田官”和移民。据此可断定,“姑衍”、“翰海”不可能在蒙古高原,“翰海”不可能是今内蒙古之呼伦湖、贝尔湖。也即是说,霍去病于元狩二年(前)夏和元狩四年(前)春两度进击匈奴,均是向西北进军抵达中天山北麓地区的。
《史记》所言之“居延”、“姑衍”实与《汉书》之《匈奴传》、《西域传》、《常惠传》所记“车延”为同一词语的不同音译,指弱水(黑水、黑水河、黑河、额济纳河、张掖河)所汇入的居延泽(居延海)地区。“祁连山”则如颜师古所言“即天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
“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及“禅姑衍,临翰海”两句之叙述顺序表明,“翰海”应位于“姑衍”(车延、居延)之西。《正义》注“极临北海”句曰:“《匈奴传》云霍去病伐匈奴,北临翰海”,表明汉军是由居延泽西进,沿天山北麓、湖泊沼泽之南缘进军的。此“北海”(即翰海)正指的是中天山北麓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断续相连的湖泊沼泽(由于气候及地理生态环境的变化,现大多已干涸消失)。其时的月氏(即大月氏),经匈奴再次打击后徙居今伊犁河流域,故有“西凑月氏”之谓;而天山南北地区已均为匈奴所控,故称“匈奴、西域举国奉师”。也即是说,霍去病所率汉军已深入到今中天山北麓地区。
霍去病出击匈奴的路线其实也就是东汉时窦宪出击匈奴的路线,稍有不同的只是将天山(即西汉时所称的“祁连山”、“祁连天山”)改称为“金微山”罢了。《后汉书·孝和帝纪》:“(永元三年)二月,大将军窦宪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围北单于于金微山,大破之,获其母阏氏。”《魏书·西域传》:“悦般国……其先,匈奴北单于之部落也。为汉车骑将军窦宪所逐,北单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往龟兹北。”此前将“金微山”释为“阿尔泰山”或“阿尔泰山脉”,不确。据“出居延塞”、“来居蒲类海上”以及“北单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往龟兹北”等语便可详其所指。清雍正七年()在巴里坤石人子台村发现的《裴岑碑》(现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年在巴里坤县松树塘发现的《任尚碑》(现藏该县文化馆)以及《焕彩沟汉碑》皆可证明“金微山”必指东部天山。由“去塞五千余里而还”可知,窦宪所率汉军应沿天山北麓抵进至今奎屯、乌苏一带。也即是说,其所率汉军曾西进至“翰海”西缘,亦可为确定“翰海”之地理方位提供参考。
据以上考论可知,如淳将“翰海”释为“北海名”并无过错(“翰海”正位于中天山北麓和汉军行军路线的北方),只是未言及此“北海”的具体地理方位,况且西汉时所称之“北海”也并非仅此一处,致使后人不详其所指。明确了《史记》、《汉书》所记“翰海”之地理方位及其被称作“北海”之缘由,还可进一步推知匈奴“乃徙(苏)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之“北海”也便是位于中天山北麓的“翰海”。宣帝亦因常惠曾随苏武出使匈奴且留居西域十余年,熟悉西域情事,才于本始二年(前72)“遣惠使乌孙”。通检《汉书》有关苏武、常惠的出使记载,皆与西域之乌孙相关而与漠北无涉。在斯坦因所获汉简中便有常惠出使西域的记载,悬泉遗址也曾出土由18枚简构成的《县泉置元康五年正月过长罗侯费用薄》,皆可为佐证。《辞源》、《辞海》称翰海即今呼伦湖与贝尔湖,称北海指“今贝加尔湖”,无任何依据。没有史料可证汉军曾进抵呼伦湖和贝尔湖一带,匈奴也不可能亦无必要将身处西域的苏武远徙至今贝加尔湖“牧羝”。
将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断续相连的湖泊沼泽称作“翰海”虽始于汉代,却一直沿用到唐代,只不过多被写作“瀚海”罢了。《北史·蠕蠕传》:“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其常所会庭,敦煌、张掖之北。”《旧唐书·突厥传下》称,西突厥“其国即乌孙之故地,东至突厥国,西至雷翥海,南至疏勒,北至瀚海,在长安北七千里。自焉耆国西北七日行,至其南庭;又正北八日行,至其北庭”。正为此,贞观二十年()任命阿史那社尔为瀚海道安抚大使、二十二年()“以回纥部为瀚海都督府”皆与其所处地理方位密切相关。
近年西安出土的《大唐故左卫将军弓高侯史公墓志铭》(《史善应墓志》)有“本起突厥山,因以为号”之谓,且称“瀚海龙飞,天山凤举”。“突厥山”指突厥崛起地的“金山”即今博格达山。后句将“瀚海”、“天山”对举更明示了其地理方位。王延德《西州使程记》云:“北廷川长广数千里,鹰鹞雕鹘之所生……明日泛舟于池中,池四面作鼓乐。”其所谓“北廷川长广数千里”正指的是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内的湖泊沼泽;其泛舟之“池”当是指由北庭故城城东绵延至城北的湖泊,至今虽多已干涸,被开垦为耕地,但其周边仍存留有公顷的湿地,现已被列为国家湿地公园。
由于白杨河、吾塘沟河、东大龙口河、渭户沟河、新地沟河、西大龙口河、二工河、黄山河、西沟河、白杨河、甘河子河、四工河、三工河、水磨河、乌鲁木齐河、头屯河、呼图壁河、塔西河、玛纳斯河、安集海河、奎屯河等河水的注入和泉水的溢出,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古时皆为湖泊沼泽,是候鸟迁徙线路的重要补给点。在这片浩瀚的湖泊沼泽中间或有南北走向的土丘横亘期间,成为鸟类的栖息之地。宋人王延德《西州使程记》中称其为“北廷川”,记称:“北廷川长广数千里,鹰鹞雕鹘之所生。”耶律楚材《西游录》记称:“瀚海去(别石把)城西北数百里。海中有屿,屿上皆禽鸟所落羽毛也。”直到清乾隆时期,今乌鲁木齐市米东区马场湖村以北地区仍是“连天无际,淤泥深丈许,入者辄灭顶”的苇湖。
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西域图志》卷10亦称,迪化州、昌吉县、绥来(玛纳斯)县及阜康县皆“北至苇湖”。该书卷3《图考三》所绘前汉至明“历代西域图”中均明确标示出这一湖泊沼泽。祁韵士《西陲要略》卷1记称:“乌鲁木齐之玛纳斯诸河多北流。或归入淖尔,或流经苇湖,或伏入沙碛,以及雪融会合之水甚多。”徐松《西域水道记》卷3所记更是详备:“(昌吉)河又北,潴为苇泽而止”,“《滦阳续录》云:‘由乌鲁木齐至昌吉,南界天山,无路可上,北界苇湖,连天无际,淤泥深丈许,入者辄灭顶’”,图古里克河“又北流,潴苇泽而止”,塔西河“又北,分为二,潴苇泽而止”,“玛纳斯河……又西北流百五十里,与乌兰乌苏河会。水草所交,莫测远近,群雁至宿,恒亿万计”,三道河“又北,入苇泽而止”,安济哈雅河“北流入苇泽而止”,“库尔喀喇乌苏河又西三十余里,入于淖尔”。
此前,主张“山名说”或“险隘深谷说”的学者主要以《史记·霍去病传》“登临翰海”之“登”字为立论依据。其误,诚如王廷德先生所言“实则断‘词’取义,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字——‘临’”。王文对“登”、“临”二字的语义有详细训诂,指出“登临”的含义当如三国时魏国人张晏所释“登海边山以望海也”。也即是说,“登临翰海”的语义就是登上土丘俯瞰浩瀚的湖泊沼泽。
(霍去病收复河西图)
至此,笔者有把握断定,《史记》、《汉书》所记之“翰海”(包括《史记·三王世家》所记之“北海”)正是天山北麓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断续相连的湖泊沼泽。单就此而言,如淳及崔浩称其为“北海名”,郭义恭称其“在沙漠北”,张守节注称其为“一大海名”,皆无过错,只是未言明具体地理方位。唐代所设之“瀚海道”、“瀚海军”及“瀚海都督府”,均是基于其所处地域之环境命名的。
三、“翰海”之本义及其后改写为“瀚海”的原因
从词源看,最早记载这一地名的《史记》、《汉书》均作“翰海”,显然“翰海”为其最初的称名,“瀚海”则是后出之词,故而考释该地名当从“翰海”入手。此前,曾有学者认为“翰海”为突厥语词或蒙古语词的音译形式。众所周知,音译词的特点是词中各字多无意义关联,如“杭海”、“杭爱”之“杭”与“爱”、“海”间便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翰”字正有“鸟羽”义,而“海”或“海子”又是北方内陆地区的居民对湖泊的俗称。“翰海”之名正可释为“岛屿上散布着鸟羽的湖”。张守节《史记正义》注“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崔浩语“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耶律楚材《西游录》“瀚海去(别石把)城西北数百里。海中有屿,屿上皆禽鸟所落羽毛也”,皆可佐证;而前引清代、民国时期的记载及乌鲁木齐市老人对该地区的习惯称谓亦可证唐人的注解正确无误。
那么,“翰海”又是因何变为“瀚海”的呢?这就需要从汉字演变发展史角度加以讨论了。魏晋南北朝时,隶书通过同化、异化、讹化、简化、繁化、移位等方式对汉字形体结构进行了全面调整(即所谓“隶变”),由形符和声符构成汉字的方法得到广泛运用,已是汉字的主流。为便于区别辨识,许多汉字都被增加了形符,由此而使得形声字及汉字总数显著增多。这类古今记录同一音义的不同的字也便是通常所谓的“古今字”,其显著特点便是今字大多较古字多了一个表示意义范围的义素(即形符)。例如,“狮子”一词在《汉书·西域传》及《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中写作“师子”,而到《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所引《魏略·西戎传》中便已改作“狮子”。“古今字”虽在此前便已存在,但以增加形符构字的方法却是自魏晋南北朝开始被普遍运用。例如:
息妇→媳妇展转→辗转责→债反→返
然→燃县→悬禽→擒其→箕昏→婚
要→腰竟→境奉→俸莫→暮知→智
据此可断定:《史记》、《汉书》之所以写作“翰海”,是因为该湖泊为候鸟迁徙线路的重要补给点,岛屿上散落有大量鸟羽,而“翰”字正表有“鸟羽”义,故取用来命名该湖。魏晋时,因该词指称湖泊而为“翰”字增添一形旁作“瀚”,遂又赋予“水浩大貌”之语义。这正是《说文》中仅收录有“翰”字而无“瀚”字的原因所在。据此也可知“瀚海”所指称的客体对象在魏晋时是明确无疑的。“翰海”、“瀚海”之语义虽有别而指称的客体对象未变。无论称“翰海”(岛屿上散布着鸟羽的湖),或是称“瀚海”(水面浩大的湖),都与该湖泊的特点相符。
四、结语
汉唐时,中原与西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故而汉唐人皆清楚“翰海”(瀚海)之语义、指称对象和具体地理方位。自8世纪末开始,直至清乾隆二十四年()以前,中央王朝多无暇顾及边疆事务,缺乏对边疆地区直接、有效的治理,时人并不熟悉边疆史事,方出现“古金山说”、“戈壁沙漠说”等观点。今人鲜有从《史记》、《汉书》所记“翰海”之地理方位即汉军进军路线入手加以探讨的,也未能古今地理生态环境的变化,均未能确定其具体地理方位。《辞源》、《辞海》等大型工具书也只是综合陈述了诸家观点,未能明确其所指,且未能对唐以后所提诸说加以辨析。
综上所论,《史记》、《汉书》所载之“翰海”又称作“北海”,均为地道的汉语地名,指位于天山北麓今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断续相连的湖泊沼泽。由于该湖泊沼泽为候鸟迁徙线路的重要补给点,岛屿上散落有大量的鸟羽,故取用表有“鸟羽”义的“翰”字来命名该湖,义为“岛屿上散布着鸟羽的湖”。自魏晋以降,由于隶书对汉字形体结构进行了调整,由形符和声符构成汉字的方法得到广泛运用。许多汉字都被增加了形符,“翰海”亦因之被写作“瀚海”。至于唐代以后谓其指古金山或荒漠、戈壁、沙碛诸说,均是不谙边疆史事的揣度,不足为据。厘清“翰海”与“瀚海”之间的关系及其地理方位,不仅有助于《辞源》、《辞海》等工具书相关词条的修订(“瀚海”词条下可径直注出“见‘翰海’词条”),而且可明确霍去病两度出击匈奴的行军路线、苏武牧羊的地点及汉武帝经营西域的举措,有助于落实狼居胥山和姑衍所指,有益于深化相关历史研究。
文章来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年12月,转载时有删节
图片来自互联网
编辑:唐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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