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节气

约莫半个多世纪前,在当年的北京北城根儿,如今的新街口豁口,曾有一座不大的宅子。房屋三合为院,设石为景,遍植花木,枝叶扶疏,依稀之间仿佛城市山林之趣。每临秋日,院中数千菊花争相吐蕊,满园寒香,一时间轰动京华。园主人亦大开其门,慷慨待客,免费供市民参观,大有共攘菊事之美意。这个园子,便是昔时赫赫有名的刘氏“洁园”。老北京人称之为“菊园”。“洁园”的“洁”字,实际上为“洁”的古体字。无奈现今简繁体字库大多均无此字,只能暂以“洁”代之。据石继昌先生所作《春明旧事》中所载:“洁园占地约数亩,内宅为典型的三合方,北房三正两耳。正房摆列数百盆菊花,供人观赏。”东西耳房,一侧供有历代爱菊文人画像,瓣香古人以明志;另一侧则展有各界人士投增吟菊咏菊之座,诗文丹青,壁为之满。园主之子刘逢举先生的《洁园老人与洁园菊花》一文也道:“园中各展览室(共有七室一亭)及四檐可陈列菊花两千盆之谱,室内四壁张挂首长题词及名家书画……四壁书画时有补充更新。”之中又有园主大幅画像一张,“由北京名画家马晋绘制,并以各色菊花衬托之”,俨然居于万菊之中,仿佛菊中名士,实不负北京人嘴里“菊花刘”的爱称。菊园雅士中国菊花研究会秘书长王静女士熟谙北京艺菊各种掌故,对这老洁园的故事自也是信手拈来。从她那里,我们得知这洁园之主便是鼎鼎有名的刘洁园先生。先生名文嘉,字仁甫,湖北嘉鱼人。曾留学东瀛,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律系。清末任燕京小官,后调任东北。因任内东北不战而沦陷,愤而去职,携眷返回北京。于城北购得住宅一处,就此归隐田园,以种菊为乐。房舍并园地约六亩,以“洁园”为名,取“洁身自好,闭门啸傲”之意。园号为陈叔通所书,高悬于大门之上。先生则四处奔忙,翻检典籍,遍查日本及全国各种植菊之法,收集名种,辛勤培育。至40年代,已成享誉京华的艺菊名家,更有将之称为“北京私家艺菊的最后一次高峰”者。其院中东篱边颜色,黄华融融,紫色莹润,白者如雪。和霜吐幽,悠然成趣,自有芳菲,怕是同陶令当年所植者相较,也绝不逊色。当年老北京私家园林中,但凡艺菊人腹中有诗书者,便不能不在菊花之外做些文章。赏菊饮酒不够,持螯对菊亦难以尽兴,非得作诗联句,泼墨绘菊不可。因而留下数量不菲的诗文佳作,各家菊谱。知名者如蔡绳格的《闲园鞠影》、秋明主人的《东园菊谱》等。旧时老北京秋日生活之风雅由此可见一斑。刘老的洁园自然不会例外。其时,新街口北地偏僻,而无车马之喧。往来者不是文人墨客,便同为艺菊爱菊之人。一扇蓬门,开掩之间,仿佛两个世界。城中喜爱风雅者常聚首洁园,有郭风惠、许宝蘅、关赓麟等人。赏菊不可无诗画,诸老便拈韵吟咏,或写菊攒花,互相酬唱,引为乐事;仿佛红楼中宝黛诸人作菊花联诗的场景。于老北京掌故上所载颇多的《春明旧事》,便曾记叙两位这样的雅人在洁园中的一次偶遇。某日,马元烈先生与王奎绶先生于洁园不期而遇,引得刘文嘉先生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原来两人的别号竟都是“息庐”二字,又同为燕北世家,工书善画。于是当即笔砚摆设停当,马先生做七绝一首,王先生小帧山水一幅。顷刻而就,成就一段佳话。刘先生本人在诗词上亦颇有造诣,与南方另一善作散文的艺菊名家周瘦鹃先生并称“南周北刘”。眼下虽然还找不到两人交往的记录,然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却因喜好同一花卉而齐名并肩,于花事上相互映照,闻之令人神往。京城菊缘京城私家园林以菊闻名者,原不止刘洁园一处。艺菊赏菊之风,可以追溯到辽金元时期,盛于明清,至民国犹不衰减。“菊花其实称得上是我们国家群众基础最好的花卉了。”王静女士说。她编纂的《北京栽培菊花的历史》一书中对北京艺菊史便有详尽的记载。而清末《郞潜纪闻》也有“九月登高,花儿市访菊”之说。菊花开放时,“凡大宅必购数百本,寻常人家,亦必百本或数十本。”上至达官贵胄,文人士大夫,乃至平头草民,“未闻不好菊事者。”因爱菊成癖而于私家艺菊者更是无从断续,其中不乏如刘文嘉一般的文人雅士。然艺花这一风俗毕竟为太平事业。天安地和,安居喜乐时自然欣欣向荣;每一有战乱,便不免颓而不兴。30年代末,日本入侵华夏,京城沦陷,民不聊生。温饱尚难以保障,伺弄花草便无从谈起。由此,民间艺菊爱菊风气逐渐减少,菊种大量丢失,甚至从许多人家中绝迹。其时连中山、北海各公园也只是勉力维持,值秋日霜降便展出一些菊花供游人赏玩,然终究与过往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大有江河日下之态。以至于现下不少年纪尚轻者,说起北京过往艺菊风俗,竟茫然无知。幸得有刘文嘉、谢鸿宾等私家艺菊者,即便在日寇猖獗之时,仍顶着压力,依旧培植菊种,方使京城这一名士之花,保得一息尚存,延续至今。菊盛开于百花凋敝之时,经霜耐寒。即便三径就荒,须知松菊犹存。品性高洁,为花中君子。菊人如菊,说的便是这个道理。盼菊事未了年,年近八旬的刘文嘉老人,渐感精力不济,于艺菊一事上再难亲力亲为。便在征得家人同意之后,将整个洁园,连带园中两百多种菊花无偿捐献给国家。其继承者正是如今以菊展著称的北海公园。据北海公园园林科介绍,北海专职培育菊花的菊花班,若溯其技艺传承,第一代便是昔日艺菊于城北洁园的刘文嘉先生。第二代传人,则是曾担任洁园菊花艺师的邱盛先生。当年邱先生在北海艺菊授徒之时,声名大噪,常有周边菊人上门拜访求艺。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北海菊花班已经传承至第五代,常年保持着八至十人的编制,整理并培育菊种达数百种。在北京乃至全国菊界均占有一席之地。每逢秋日,依例展出各色秋菊,一时间公园遍染秋韵,声色可嘉。四方游客亦乘兴而来,品玩鉴赏,与菊同乐。不过遗憾的是,不知何时起,今人于菊,竟有丧葬之花的误解。“这对于菊花而言,真是太委屈了!其实用在葬礼上的,不过就是黄白两色鲜切菊,而菊花的品种远不止这些。”王静女士说。由此看来,若想复旧京艺菊盛况,怕是仍需时日。而曾经菊影婆娑的老洁园,却于十年动荡之中,苦于无人管理,终至荒芜,辟为他用。在其旧址,而后新建徐悲鸿纪念馆。纪念馆后方,本还留有刘氏故居若干。然最近纪念馆老馆亦逢拆建。探访时只见林立的脚手架背后,露出一点点墙灰斑驳的断壁残垣。可想待新馆建立完毕,这院落曾收藏的旧时京城的风花雪月,又该往何处找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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