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濯足
黄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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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提笔,写点什么。因为几十年来,多多少少也发生了一些事,在我生活中,有的可以说重要,而大多将被岁月抹去。所以我想趁还未忘却的记忆,留下点东西。比如说,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天下午的雷雨,以及某一年冬天最后一照夕阳。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比大多数行人脚步可谓从容。而事实上,我的确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是信马由缰随意闲逛,这使我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有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从树上飘下来,犹如深秋垂死的蝴蝶,恰好落在一个行人的脚背上。112路公汽从人丛中挣扎出,仿佛长潮一样涌出一群人来,又仿佛退潮一样吸进一群人去。有一位女士没有上车,她引颈望着消失的汽车,似乎表现一种无奈,可能是怕挤脏一身鲜艳的裙子。她的脖子修长地伸着,很美,但显然烙下了日子走过的疲惫印痕。对面一幢高楼拔地而起,把身影厚重地涂在马路上。有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然后突然向西飞去。我曾养过几只鸽子,起初是四只,最多时有十三只。有一天只回来了九只,还有一只带了枪伤。我感到心灰意冷,便约了几位朋友,把鸽子全部杀了。朋友中大概有周强,因为他竟吐出一粒汽枪子弹。这或者注定了他的运气不好,在老山前线的一次战斗间隙,他便急了跑到山坡大便,刚脱下裤子,就被踩中的一枚地雷炸死。追悼会上,除去周强的母亲,哭得最伤心的是丁慧,张大卫在旁边搀着她。三年后,她跟张大卫生了一对双胞胎,老大取名张小强。
朋友中第一个个体户是赵国安,他不辞劳累地从广东买回新潮服装,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开了一爿小门面。真正让他大赚了一把的是率先卖了半年的旧西服,就是如今人们说的洋垃圾等。别人跟风,引起有关方面开始 一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问外婆:“请问阿婆,赵睿家是住这吗?”我不禁怔住了,门开处,我看见肖筱兰提着一袋水果跟在外婆后面。
“终于让我找到你家了。一直想来还书,但怕找不到地方。你好些了吗?不要急着学业,要注意休息,医生说肝炎是富贵病,累不得的。”她显然经过颇多曲折才找到我家,看见她脸泛红潮,平时非常注重整洁的头发,让风吹得略微零乱,心里不免涌上一阵激动,但表情仍露出一如故往的平静。
“你不该来,我家里本就窄小,除了书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并且,我的病也不便请你随便坐。”
“啊,你真幸福,有这么多书啊。”她把东西放到床头,便近似贪婪地看着简陋的用木板架在墙边的书籍。
“别动。书很脏,没有消毒。”她把伸出的手猛然收回,我的喊声吓了她一跳。
“看你小心的,哪有这么严重。马上放假了,我想借几本书带回家看,行吗?”
不知怎么,我虽然明白这些日子的失落和惆怅,许多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但我还是希望她赶快离开。一则以目前我所患病和居住环境的状况,她不适合在此久留;二则两人如此近的独处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怕自己会失态,以至丧失了我往常保持的矜持和尊严。
外婆泡了茶放在一张破旧书桌上,然后悄悄退了出去。我找出一册沈从文的集子,内中《边城》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另外,我知道她是西安人,所以又找出一本无名氏的著作,其中有两部与华山相关联的小说,一篇是《北极风情话》,一篇是《塔里的女人》。在当时,无名氏的作品还没有开禁,平日这些书我从不轻意示人。
暑期中,她给我写过二封信。头一封只有寥寥几笔,除了报平安就是告诫我安心养病。第二封是快开学时,照例寒暄几句,然后感叹:“什么时候,真想去华山看看。如果能在玉泉院住一夜,假若有月光,或者能听到罗圣提的琴声。”
开学后,除了遵循惯例,肖筱兰依然不断地向我借书外,我们并没有太多接触。隐约间,我们彼此甚至在回避什么,反而显得更加疏远了。大四是最后一个学年了,因为肝炎耽误了一段学业,我不能不更加刻苦,课余我几乎全泡在图书馆,啃一些大部头的理论书籍。偶然在图书馆遇见肖筱兰,或者装着视而不见,或者例行公事般点点头。大约上学期临结束的一天,她在归还的书中夹了一封信,说周末下午没课,能否抽出时间到江边走走,有事情与我商量。
学校到江边不远,因为冬季水位浅,露出一大片沙滩,天气晴好时,总有许多人到此散步。我虽然很矛盾,但还是准时到了江边,站在江堤上,远远看见肖筱兰穿了件鲜红的羽绒衣在沙滩上慢慢踱步。
可能是当局者迷,或者是自欺欺人,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其实早已成了同学议论的话题,何况她算公众人物,自然格外引人注目。不久前帕里斯伯爵——即韩林找过我,说来很巧,他与肖筱兰同是西安人,而且同住省委大院,同是省级高干的父辈私下半玩笑半认真地订有婚约,为此韩林放弃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通过关系转到这所学校。有些情况我早有耳闻,那天韩林隐隐约约透露出更多细节,并且暗示我知难而退,甚至讥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我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于是把头昂了昂,戏谑地说了句:“尊贵的伯爵大人。请记住。我不是罗密欧,我只是一个巡丁。”
其实,我虽然遗传有文人的浪漫气质,但生活过早的磨练,使我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童年的不幸,我从小养成孤僻而近似愤世嫉俗的性格,强烈的自尊令我常常玩世不恭。有时我反省自己,我对肖筱兰的态度,与其说爱,或者不如说含有浓厚的炫耀的征服欲,仿佛在向人们示威:“看呀,她不就是那位高傲的公主吗?你们不是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吗?而我可没把她放在眼里!”居于此种近乎虚伪的心态,我掩饰起自己的真实感情。当然,或者因为过早的成熟,让我能客观地面对一些不现实的问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伊始,人们的世俗观念还没有太多改变,一些诸如家庭门阀等因素依然束缚着社会生活。记得我到一个同学家,正好他姐姐和姐夫回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怎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呢?后来同学告诉我,他也曾有这样的疑惑,有次他问姐姐看上姐夫什么地方,她仿佛很惊讶,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刚认识时到他家玩,感觉他家很有派头,房子很宽大,而且买苹果都是整篓整筐的买。现在看来不免可笑,但在当年却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这个事件深深刺激了我,面对现实,设身处地的想,与其将来受辱,不如自我封闭,以高傲维系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这些就是我当时对肖筱兰的真实态度,充满矛盾但十分坚决。
我沿着江堤下到沙滩,肖筱兰向我走过来,我淡淡地问了句:“这么冷的天,找我有什么事?”
她似乎呆了一下,原本灿烂的笑脸虽然依然微笑着,但却有一种尴尬的样子:“听说下学期实习自由组合,我想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随便找家单位看看。”我依然淡淡的。
“要不,我们一起到西安去吧,我可以联系几个实习名额。”她似乎鼓足了勇气,说完期待地望着我。
“不现实。一则西安太远,二则我还要照顾外婆。”我回答得非常干脆。
“那么……”她依然期盼地望着我。
“如果没有其它事,我还要过河早点回家,外婆周末等我吃晚饭。”我残忍地打断她的话,决然转身走了。我明白自己的行为很卑鄙,我是个虚伪的懦夫。但扪心自问,除了如此,我又能怎样呢?
夜里落了小雨,我不知道肖筱兰何时离开河滩的,当时我控制自己不能回头,否则我害怕精心设置的防线会溃于一旦。
一夜无眠,我索性披衣下床,一气写下一首名为《冬雨中的彳亍》的小诗:
在这
丁香花早已凋零的季节
我彳亍在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希望逢着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
……
假如天晴我不希望有太阳
因它的脸颊太过贫血的苍白
我希望丁香花盛开粉红的灿烂
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繁忙
……
星期一,我用“丁乙”的笔名,把这首诗投到了校刊,不料想在显著的位置刊登出来。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连续在校刊上发表了几首诗,一首题名《春水》的诗中我写道:
……
愿第一场春水把我们一起淹没
让我们的灵魂化成两只白色的鸥鸟
……
而另一首《殇》中我则感叹:
……
但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因为有风,因为天边的风
涂抹了我的记忆
??涂抹了,以及我的哀伤
……
一时间,校园里开始传诵我的诗,但因我用的笔名,而且没有留地址,所
以大家纷纷猜测作者是谁,并沸沸扬扬有了各种议论,更有好事者以讹传讹,或者故作神秘状地指指点点。后来校刊也推波助澜地参加进来,在头版刊出一则寻找“丁乙”的启事。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我却静如止水,不过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还有一个人也在冷眼观看,那便是肖筱兰。
出乎意料,外婆迈着一对小脚竟然为我联系到省内一家颇有影响的出版社实习,后来我知道社长是父亲生前的同事,一度被打成右派一年前出任此职。他对我关怀有加,在他鼓励和指导下,实习期间在省内几家报刊我连续发表了几首诗歌,并有一首《家乡的断桥》发表在《诗刊》上。
实习接近尾声时,我收到肖筱兰一封信,写道:“看见《家乡的断桥》,真心的喜欢。较之‘丁乙’,我更爱读赵睿的诗。”
或者因为实习的劳累和熬夜写作的兴奋,一段时期以来,我几乎天天失眠,似乎感觉肝病又复发了。但我坚持搞完实习,并获得不错的评语,临走时出版社为我举办了一个小型茶话会,老社长代表社领导致词时甚至郑重表态,如果我愿意,毕业后出版社的大门将向我敞开。
回家后我真的病倒了,以至半个月后才返校报道。剩下来的日子,同学们除了写毕业论文,就是四处联系单位,虽然工作安排不成问题,但都想进大城市找一个好的位置。因为有了出版社的承诺,一介贫寒的我反而十分悠闲,每天或者埋头图书馆润色论文,或者回家陪日见苍老的外婆。肖筱兰第二次来我家时,我正在整理近段时期写的一些诗作,梦想有一天能够出本诗集。
“听说你会留校?”她望着一墙的书,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系里是找我谈过一次,但我想认真考虑几天。”我也表现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仍然整理手里的诗稿。
“为什么?”她没有回头,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我认为教学也许不适合我,”我说。
“或者因为手里握了出版社的保险符吧。”
“或者是,或者不是,所以我要思考几天,把头绪理清楚。”
“也许……,假如换一座城市可以吗?”她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我。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
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若不是外婆恰好推门进来,也许房间真的会爆炸。肖筱兰红着眼匆匆走了,我感到十分内疚。我或者真的是个冷血动物,再一次残酷地把她拒绝于门外。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我为什么不能委曲求全呢,而事实上未来会有什么结果也并不可知。
论文答辩结束,我到出版社开了接收函,把它交到学生处,并同时交了一张病休假条。
我告诉外婆出去走走,但没有告诉她去哪里。当时张家界还未开发,但已在境外炒作得甚嚣尘上,我乘长途公汽先到大庸县城,第二天在去张家界的岔路口拦了一台拖拉机。傍晚从黄狮寨下来,就住在唯一一家旅社金鞭溪饭店。清早起床,在林场一家用竹蓬搭的简易饭庄吃了早餐,带上六个馒头便沿金鞭溪一路下行,过了水绕四门一会儿遇见一个农民,问他索溪峪还有多远?他告诉我四、五里左右。继续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又遇一个农民,我再问索溪峪还有多远?他回答不远了,约莫还有四、五里,我不禁莞尔。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个小镇子。正是黄昏时候,一轮红日鲜艳地落在河对面百丈峡的山谷间,把一条清澈的溪水映得金光闪闪。镇头有一家临溪小旅社,半边屋子用木桩悬空撑在溪水岸,门前三个小女孩蹲在地上剥毛豆,见我走来腼腆地笑着,十分敦厚纯朴,我于是决定住下来。
第四天到了慈利县城,搭最后一班车去桃花源。桃花源因陶渊明而出名,方圆十里上下,大门一副对联写道:红树青山斜阳古道;桃花流水福地洞天。
回家已是一个星期后了,学校三天前举行了毕业典礼。外婆说在我出门的第五天肖筱兰来过,留下一本书就走了。书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第四册,静静地放在书桌上,直到今天它依然躺在原来的地方,我在上面罩了一层薄薄的塑料纸。
外婆终于没有等到我出第一本诗集,诗集取名校刊发表的那首《殇》,我在扉页中题到:“谨以此诗集,记念昨日的人和事。”母亲来去匆匆,外婆出殡第二天她就走了。我把母亲送到火车站,她不住地抹眼泪,但我们彼此似乎感到一种隔阂。
这年夏天,也就是大学毕业整整六年的时候,我决定外出休假。我带了一册诗集,第一站到了西安。但一出车站我不免踌躇,我有些后悔此行的草率,事实上我并不明确此行的目的。当然,本能的冲动是希望能会一面肖筱兰,甚至想象当我把题签的诗集送给她时,那一瞬间会是怎样的情景。而冷静下来,似乎还是诗人的气质作怪,显得不乏幼稚。几年间,断断续续听到她的一些消息,她终于嫁给了韩林,也许冥冥中真有一只无形的手牵连人的姻缘,否则当初排“莎剧”时,鬼使神差我怎么把他们俩人分配了婚约角色呢?不过“莎剧”中是悲剧,而生活中是喜剧。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孩,生活十分幸福,韩林在政府机关任副处长,少年得志在政界已显露头角了。我在车站广场徘徊了十几分钟,买了当日去华山的长途客车票,虽然初次来西安,但我忽然间连看一眼大雁塔的情绪都没有了。也是初次登华山,我仅在山脚下的玉泉院旁住了三天。因临近阴历月中,每晚的月亮都很圆。我在地摊上买了把裁纸刀,仔细将诗集拆开,然后叠成一艘艘小纸船,放在溪水里随流飘去。
出版社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给我,但除了把这几年添制的一些可有可无的日用品和大量新买的书籍搬过去外,我仍然住在大杂院的老屋里。我是个怀旧的人,这使我常常陷入一种昔日似乎梦幻般却又不能自拔的境地。父亲留下的书保持原状靠墙而立,只是为了更好的保存,将木板换成了一排两门的书柜。书桌右上角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封面,被太阳常年照射,比另外三册显得黄旧许多,我几乎每年换一次罩在上面的塑料薄膜,这是块绝对的私人禁脔,甚至连师蓉都不敢碰一下。
师蓉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我们头次相遇是在一家叫“马克西姆”的咖啡厅,后来我们都成了那里的常客。有一次她恰好坐在我对面,当我们眼神偶尔相遇的一刹那,似乎确定了某种模糊的关系,于是我把手伸给她看:“我患了一种怪病。我活不了太多日子。”我指著掌纹短促的生命线,心情沉重地对她说。她本能地推开我的手,显然出乎预想,令她始料不及,我不禁得意地笑了。不知出于怜悯还是怀疑,从此我们有了一种亲近的默契,仿佛两个阴谋者共同策划了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咖啡厅坐落在老街的街口,老板是个单身女人,曾去英国留学,耳濡目染带了一种世纪末的贵族气质。她喜欢穿竖领的怀旧套装,使人品味出一笔陈逸飞的神韵。柜台上摆着一台她从英国带回的老式留声机,常年荡漾几首纯英格兰味的怀旧乐曲,那种浓稠的感伤旋律潮湿地滋润着我的心灵,情至深处不禁怆然,或者这便是吸引我留连往返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咖啡厅名字西化,含有一股异乡情调的纯粹咖啡味道,恍惚使人联想到巴黎那家著名的霍东达或多姆咖啡厅。在那家咖啡厅的喧嚣里,曾汇聚了毕加索、塞尚、莫地里亚尼、左拉、波特莱尔等一大堆文化名人,他们共同造就了二十世纪文化的丰碑。
在“马克西姆”的人群中,也有几位颇具文化气质的人,其中有两位长发垂肩的青年艺术家:孟波能把萨克斯吹得出神入化,甚至惊天地而泣鬼神,他每晚10时后有半小时的独奏表演;而唐风是辍学于中央美院的画家,他曾一度对王翚五体投地,因此刻了一方“石谷门下走狗”的闲章。有一天却突然决定投身于现代派创作,极力鼓吹了首届“零”艺术展,除了参加一幅名为周末——即把展厅围栏一角弄得一片狼籍——的集体创作外,在展厅显著位置单独创作了一幅命名“命运”的作品,在一块涂得漆黑的画板上,岌岌可危地悬一根即将断裂的绳子,绳头吊一只破旧的绣花鞋。此外,还有一位老人也颇特别,他从来不喝咖啡,每次点杯绿茶,然后靠在椅背上打盹,临走时让服务生兑一杯热茶,一口喝干后在桌上放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一位细心的服务生发现,老人的钱是连号的,隐约散发出油墨的清香。发现这个秘密的服务生外形很吸引人,不仅仅是因为长得漂亮,而且具有一种漫画的气质。一次我信手把她作模特画一幅漫画时,她悄悄走过来看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能否送给她。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便给了她,并且我发现她的眼睛很美,含有浅浅的紫罗兰的颜色,于是我又顺便在漫画上题了一首小诗。
你的眼睛很美
仿佛一幅奇妙的童话
愿你生活中的紫罗兰
永远静静地绽放
当路边的广玉兰开花时,季节已到了初夏。傍晚的风很清爽,天空弥漫一种深蓝的浪漫色彩。师蓉自从跟我有了一种默契后,开始涂紫色的唇膏,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朦朦胧胧,声音仿佛海藻在水中浮游,并且散发出淡淡的贝母的芳香。在初次同我上床时,我开玩笑问她怎么敢跟一个濒死的人做爱呢?她慵懒地靠在床头,点燃一支“摩尔”牌香烟,十分惬意地吸了一口,然后笑着说不愿让我带着太多的忧伤离开这个世界。在那一刻我几乎感觉爱她,但眼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书桌上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于是嘴张了张,终于把那三个字咽下去了。
这是一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几乎所有的角落都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些使人怀旧的街区在逐渐消失。一天,唐风在一处废墟中发现了灵感,开始倡议组织一个关于钢筋和水泥的大型画展,他甚至把一些主题直接设置在施工现场。但曲高和寡,当年那个“零”艺术团体已作鸟兽散,茫茫宇宙,似乎知音难觅了。从此,他把视线放在了咖啡厅里,为所有的人画夸张的素描。眼睛带有浅浅紫罗兰颜色的服务生终于被孟波的萨克斯感动,毅然辞职跟他去了湘西一座山城,那里曾哺育了一代文豪沈从文和国画大师黄永玉,或者也应该诞生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女老板没有招新服务生,客人多时她亲自添咖啡,她穿着一身永远怀旧的服装,衬着白皙而忧郁的脸庞,款款地四处游动。师蓉明天陪有关领导去北京,为城市发展的一个大型展示会做宣传策划工作。她今晚穿一套白绸丝裙,沉迷地看着手里的咖啡,不时用匙子搅动一下。半个月后我接到她打的电话,说乘后天的飞机回来。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希望在机场能看见我。说着,她突然大笑起来,因为这会令她大吃一惊的。我也笑了,因为她竟然在电话那头笑的那样放肆。
天气一天天热了,白天太阳苍白耀眼,蝉儿在树枝上不停地聒噪。路人行走匆匆,到咖啡厅躲避暑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师蓉从北京回来,透露一个确切的信息,因为旧城改造,这一片老城区包括“马克西姆”在内都被划在了红线内。不知谁提出,应该举行一个记念活动,甚至有人建议,应该写信通知孟波。但不知孟波是否还吹萨克斯?是否还跟那个眼睛含有浅浅紫罗兰颜色的姑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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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