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相清醒纪

我安静地目送

那场大雪已渐行渐远

清醒纪Ⅳ

迁暮

我们往丛林深处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偶尔有高空抛物飞落下来,砸在他脸上。我忍住不语。

“什么玩意儿?”

“冰淇淋。”

我说的是事实,尽管这事实同样玩笑般差强人意。

他“哦”了一声。差强人意。

环山公路,月光打亮山顶,其余则漆黑一片。他带我来这个地方,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里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更像福尔马林在腐烂。我肢体困倦,手脚却不受控制的,那种气味将我的记忆封闭起来,落入很深的谷底,没有坠地的声音。“往哪里去?”我唯独搜索到这个问题。西边的群山被染成红色,然而月光和日在对峙,这场景让我万般恐惧。我止步望向他的背影,他回头看我,招呼我回去。

“我不要去了。怎样都好。”

“神在那里。”他告诉我。

“怎样都好。”

他最后无能为力留下了叹息,回过身,一个人走向前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的黄钻要没。”

我回去上网,果然没了。

大预言家。

可惜我没有问他的电话。之后我又走过这条路,据行人说,他已经死在更远的地方了。真叫人惊奇,伟大的信徒,神的孩子!他出现离开都像梦一样,我往山顶跑,发现扔冰棍的人还在原地练习臂力。这无关紧要。那个我需要的人已经死了,是我私自离开的恶果。可即便留下也无用,大概占卜都不依靠电话,我的期望只有白费。

余北冥

暴雨不停地下,人们都靠着窗户围观。

她留给我一些暖色调的糖果,有清淡的包装,网上价格都不低。我把糖果放在书桌的角落,连同她的照片一起,还有一株不知道名字花朵——我从中央公园带它回来,逃过保安的视线——如今已经蔫黄了。

那些糖果更像某个夏日偶尔臆想的呓语,我尝了第一个以后才知道,原来它也并没有那么甜。那时候我听《在常玉的房间里》,把木板上来回的脚步声数了十来次,可惜没有数清楚,每次的结果都有些差别。我想那是我不自信。前科在敲门,声音越来越突兀。我继续来回走,不去管她,纷杂的数字让我呼吸紊乱。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总围困我每一次静心。然而我是要出去的,我对它说,那朵本不应该在此的花朵。它多漂亮啊,身躯素白色,枝干微弯曲,真像一个沉默不语的乖孩子。我打开门放野兽进来,这时风把它吹往另一个方向。那场雨又开始盛大,雨点落在我偶尔浮现的疤痕,从我的眼前,割破那道腥红的唇色。

原谅黑夜来了所以一切都昏暗下去。我走过那段寂静的楼道,眼前有一片迷蒙的红晕。暴雨开始以后所有人就都躲了起来,原沉默的人却开始在门前招揽顾客,他们踮起脚四处张望,我走过时把那些画面省略。我走到那个角落,那个曾开始的地方,小巷末尾的暗门透出霓虹把黑暗照亮,映在雨幕像开启天堂的大门。这是错误的诠释,我自以为了解一切。门的背后只有赌局和喧哗,对此深信不疑的记忆,怪罪我初次造访便促就恶果。那些猛烈的触感把我的知觉放开,剥离我躯体至一丝不挂,置于人群中展示给世人观望。我向里探看,如同自己曾忽略的那些画面,雨声逐渐清晰起来,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个角落。

我走过那些拦路的娼妇,一些虚弱的、呻吟的人。她们走向前招呼我时,我把那些糖果取出来,放在柜台上暗自沉默。很有可能这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但一时间的困厄要我这么安抚心神。我应该更果断地告诉她们的,然而哽在喉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前走着让那些人伴随。朋友告诉我果断的拒绝好过留下机会,多余的概率导致更深的疼痛。那我现在算是在加害。我边走边寻找出口的位置,雨点从窗外打进来,一些目光自四面八方散开。场景一反常态,在我望向四周光怪陆离,直到最后只剩下最空旷的黑暗。她们不再追逐了。我向前望去,她们已倒在前方的血泊,连同相似的泪水一起,叫喊着引诱的不忠,像一出有始无终的闹剧。

可不该是这样的!我呆立在原地望向那片血色,四周突然涌现的议论声在耳腔间振动。还有雨声。我努力回想,那个我曾闭门的房间里,世界恍然是寂静的。原来世上也有人烟,我马上意识到,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尽的恐慌和痛。一片黑暗里楼道间的灯光都打亮了,都染上让人恶心的血腥味。我想我要忽略那些目光,所以踏着血泊前行,偶尔忽略呻吟和叫骂。我注意到,那株无名的花朵一直在不远处摇摆不定,像风还在四周盘旋。可它本应该安静地留在那个房间里的,它本应该留下的。

你为什么不留下?

暴雨不停地下,雨点顺着头发落下来;我继续向前走,人们都靠着窗户围观。

左弦

01.

月亮明晃晃,宇宙里没有桂香。

前两句这么写,说不定是一首好诗。

“一首散文诗。”我对他说。

他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走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身体一晃一晃的,轻飘飘同科幻小说里一样,很是滑稽。

像是,明晃晃。

02.

工作前一小时能休息。“一小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要叫骂,当然这也可能导致我工资差错。我要闹饥荒,文艺点装作茶饭不思,把寝食都往故事里灌。“你有病?”我还是在想。我在想,不过不作声。应有更适合的人讲话的,他站起来,比如他。他说:“不切实际。”

不切实际,值得考虑。

和我同地的,曾经也许是更高尚的?

水星空气挺稀薄。挺热。

叫不出声音。没爱的人。自由沉在半空。

“侥幸还有茶饭。”我安慰说。

03.

这里的土没有什么水分。我从史册读到,火星有火的,水星也有水。

恶心的记载!我说。我把那本书摔在地上,其实没有质感——毕竟太稀薄了。

他在边上看我。他走开了。

“你也是那样的。”我耳边有他的声音。

叫一声吧,像是在说。

叫一声。像慰藉。

哦,说不定是火星有水,不过水星有火呢。

还是照样。呵,恶心的史册。

04.

对的,引擎应该修不好了。他为了那些茶饭留下,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留下。这荒僻的地方。没有水。在黑夜。

有火吧。

天知道了,这件事。天知道了。像古人放下一个瓶子,我也放下吧。一些信息,要放在里面,我看向他,无声息地,他把纸笔递过来——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我是流放的人,我说。把笔的另一端取下,重的一端。书写用吐息。不知道瓶子会飘往何方,摘下头盔一样的,几乎叫另一个没了呼吸。没关系,我能苟且。那样的常事,寰宇里作尘埃漫无目的,那人也要瘫倒,躯壳漫步——带上我吧,往最近的光飞去。带上我吧。

放下吧,像曾不辞而别的夜。

收下那个我。听谁说的。没人会记得。

余北冥

在大学听到过有关欲望的说法,那是某一节哲学选修,最后的学分是靠作弊补上的,讲了些什么自以为有了大概。不上也差不多。那讲台上的教授是个盲人,走进来要人推着,说话时神情僵硬,我第一节课就觉着不靠谱。我想,人若没见过色,又何谈欲?不过都是假想罢。问题是有一点,他讲的终于很有成效,所有的听众都成功摆脱了欲望,赴往无欲的境地,昏睡里消磨。

对于有关曾经欲望的姓名,如今不再多讲,逢着是无话可说。夜晚快到的时候,偶遇在天台,偶像发出新歌耳边萦绕,所以勉强逃过目光。没什么盛气凌人,没什么肆无忌惮。那个天台的时间偶尔会过得很慢,我等她等一场烟火的降临,这些看上去都不像是心怀预谋。那就更像是施舍,我这么对自己说。总想着劝说自己抬高姿态。我拼命摇头向内心深处采掘,空中一些轰然的巨响震荡起来,坠落下碎片,在我的肩上,连同又一次擦肩而过一起,反胃的感觉在脑海里晃荡晃荡。

并不觉得熟视无睹就可以完成,至于完成什么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曾以为她会经常回那里去看,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把偶遇当做最频繁的降临。像一个目盲的人。应该要再仔细去看她的,跟她说话,她的目光依旧那样,可我的不是了。我的愈发深邃下去,乌烟瘴气一样浑浊不清。但是还要为她的背影而清澈的。把眼镜摘掉也许看不清东西,至少她能看清我就够了。就像乞丐似的做法,想来并不正确。大约是她只记得我最初的样子,而我自作自受,要她的每一次改变都紧紧逼问着瞳仁。

“我想看见你。”应该这么发语。

可惜看不真切的。看不真切。

可惜,仍愿望着找回愿望。

方块A

我上任是在年初那段时间,拥挤的地方在耳鼻咽喉科,神经这里比较清闲,偶尔能在休息室里打打牌打打游戏。更早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这里,应是更远的一些领域。我说自己称得上那些高位,然而把大学的业绩拿出来看,所有人都是否定的。没办法,医院。这地方多数人的白衣上都沾满了污渍,四周喧闹不止画面失真,确如染病过的。我偶尔寻无人的地方抽烟,要黑暗挡住我一部分的视界。万分侥幸,没有被抓到过。原来在烟气里看人总是暧昧不明,我那时开始知晓,往后终会忘记。

九十号病人,那个成天待在床上不愿说话的家伙,目光里永远有看不清楚的东西,像积雪一样粘稠在灌木丛中。我走沿冰面的道路上班,四周的河道偶尔有迸裂的响声。走过他的病房,看见他和看见白茫茫的背景一样,俨然是要融在一起的。我有点忘记了什么时候他从那个火车站下来,从很遥远的那个南方的城市逃过来。他说他的躯壳要被夏日的阳光贯穿,可他本是北国的人,本该活在落鸦之下的寂静。

好像是因为下了几天大雪,在城里等着出去的人很多,城外也有很多人想进来。那些安于城里生活的人,我吃饭时听见他们的谈笑,面汤水汽上浮到我眼镜的表层,医院里抽烟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也要出去的,只是我总不敢笃定。如果可以,我应站起身到他们身边去,应有极义正言辞的口吻和眼色,去指责、去叫骂。我按铃买单,把找下的一分一毛放进口袋里,推开门时,盛大的寒冷将感官完全淹没,忽而也想起,这正是冬季的一部分。

“城外的生活,也就那样吧。”他告诉我。

与别人不同,他的病是没有解药的,表格没有检查出他存在任何的问题。有点奇怪。他待在这里说是自己的意愿,在风景不错的房间里,向外看就是雪中的老旧火车的背影。想到季节更替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有情绪波动。也许是那场中暑给他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我每天过去跟他沟通这些,不过得不到答案。我仅做我能够做到的一部分。

我想他一定有特别的地方,只是没人留心去看。那个大雪下得断断续续的夜晚,异端的火车在雪里铺垫成山。他同我聊了许多事情,起初是静默,而后就熟络起来。他和我说西子湖,说上海的灯火,说曾经和某个少女留下过约定,放在缘尽的台北的流浪,像一纸无名的字条。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开始沉默。

然后我大致有了了解。

我冒了严寒,沿几里路的铁轨到村镇里去,买到几瓶啤酒,连同大雪里埋没的背影一起,空中的白色开始扑朔地落。我带他离开病房到休息室里去,夜深后一切安静下来,城市留下些液体倾倒的声音,微弱灯光里碰撞酒杯发出明亮清响。

他说,他只是想要平凡的生活,和别人一样,平凡的生活。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本不应该让他走过那些父母辈的骂声,本不应该在生活失去意义的时候,教那个人用吻,作留下的枷锁。

那真是个恶人。

他大概是在昏沉里想不清楚,有时像是入了睡梦,有时还放声诉说着不甘。待一切沉默下去的时候,窗外雪落的声音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了。我带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空空荡荡的,没有咳嗽声的空间。离开的时候发现原来他的桌面上有那样几份文稿,上面是“要看海的人”、“拾暮”一类的,都是手写,字迹也很漂亮。“刚写的东西啊……”他迷迷糊糊地说,竟然是梦话。或者他的确还清醒着,只是我自以为朦胧而已。我不知道。我往门口走,把沿途的灯光关闭了,一些低沉的色调侵入视界。

雪是在下的,只是我没听见而已。

救援的队伍花了好久才把道路清理干净,我体会过矛盾和释然,在面馆里看那伙人依旧在座位上谈笑。我对他的印象尤其模糊下去。我有几次去问他近况,有几次则是在一旁记录表格一语不发。我看他的神色依旧是向外的,然而逐渐明媚了起来,却本不应该出现在春夏的换季。

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决定要离开了。

那时候我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交个朋友吧。”他说。

他把手伸向我。也许这正是疗愈的一部分。

医院门口等他出来,是某些云层的阴影之下,烟气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出门时落雪开始显得轻盈,确如唤醒一场大梦,毫无征兆。

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向后回顾时叫我止步,把食指紧贴在嘴唇上,围巾被寒风刮起。他对我说:“祝你清醒无尘。”

“你也是。”

我安静地目送,那场大雪已渐行渐远。

薛之谦MV

迁暮

一些文字的纵情和胡搅蛮缠

迁暮

文案

余北冥方块A左弦

摄影

薛之谦MV

封图

左弦

编辑

乍见之欢久处不厌

只如初见不要取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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