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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鹰回望
小说诗歌篇(三)
衔雪
高级15班王曦菀
雾埋山顶,偷下半抹月色赠大地;
云绕房梁,揽下一寸低语作回信。
三月天,我见你,
桃花压树,际遇被撞碎在夜里。
夏至夜,雨成河,
你去往别地,我坐在月亮上,待梦中会你。
秋霜寒,我堕入井里,
冰冷刺骨,像是我送出的千万封未盼来回音的信。
而后十月霜降,
我将自己隐于黑夜,
孑然一身待天明。
我又见你,
日光慷慨,满树开花,轻风掀起涟漪,
好似梦境。
我梦见你落座于我对面,
你的书签是香樟叶的标本,
窗外蝉鸣阵阵,晴雨不定。
我梦见你从谷底将我拉起,
你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
四下里静谧无声,我听见麦浪滚田地。
你低语,似是以后不再徒留我与黑夜作伴。
而十二月梦醒,
我未盼来你的讯息。
我在大雪弥漫中踱步,
担心冬风有没有替我给你送去厚衣。
树枝旁逸斜出,挂满冷清。
又一年乍暖还寒时候,
风过也无迹。
眼中的潮汐
高级18班康颖嘉
她的眼睛像一眼干涸的泉
再也流不出涓涓细流
周围长满了枯草
再无人夸赞这里的生机勃勃
再没有春风肯拂过
不能聚焦
像一台坏掉的照相机
再也无法摄取任何人的灵魂
就连她自己的
也随着蒸发
躲到层层叠叠的云后去了
僵坐在这里
却有什么在悄然坍塌
疲惫的躯壳啊
偶尔也在阳光明媚的下午
小憩一会儿吧
TONIGHT
——高级2班郑小莉
“刺啦——”地一声,引得街边的路人都将目光投向声源——一辆红色的跑车。不过在发现没有发生车祸后,大部分的人都收回注意力,继续为了一天的生计奔波,只有少数人还在路边观望,听着车主在那里骂骂咧咧的数落着那个骑自行车冲出来的青年。他们似乎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甚至在心里早已模拟好了一场场的对骂。但终究他们所期待的争执还是没有发生,没一会儿,车主还那个青年已经散了。周围聚集起来的一团一团很快就散开了。
但伍成还愣在原地,死死的盯着刚才事发地,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站在路中间。他放在两侧的手虚握着,像是在握着什么东西一般,死死的,很用力,用力到双手止不住颤抖。一个低头族青年直愣愣的冲上,一下子惊醒了伍成。这个青年,可刚才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年纪相当,衣着也很相似。他似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在人潮拥挤的道路街道上就这样直愣愣的在路中间发呆,一下子撞了上去,被吓了一跳。正当他反应过来准备道歉时,却不想那人逃也似的离开了。一声“对不起”还未说出口,并已消损在了空气中。
“真是个怪人。”那青年小声地嘀咕着,并再三警告自己再边走路边看手机就考试不及格后,就收了手机继续向前。
伍成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青年。他用颤抖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像这样就可以彻底阻隔像刚才那样的刺耳的声音入耳一般,也不管前路通向何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路线的正确性。他只觉得刚才还温和地洒在自己身上的阳光,此时却火辣辣的,像是要烤焦了他一样。连同地上投射的阴影一起,他所有的全部。他只能顺着人流向前,下意识地向有阴影的地方挤去,惹得好几个路人对他怒目而视。
但伍成感受不到这些视线。他飞快地向前移动着,拐进了一个黑黑的小巷子里,也不管地上的泥泞,墙上的青苔,重重的靠在了墙上,借此来支撑这句虚弱的身体。他的双手还不停的抖动,我像是得了帕金森的病人一般。他慢慢的向下滑,蜷缩在黑暗中,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借此来寻求一丝安全感。
“到了晚上就好了。”他想。
街上的人潮川流不息。那是急切地想归家的人和外出寻欢作乐的人。空中高高挂起的太阳,如今只剩下一点余辉苟延残喘。伍成终于抬起了头。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在黑暗中,手机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看了看时间,据他原本计划的时间已经晚了近三个小时了。怪不得脚这么麻,伍成想。他坐在地上,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双脚,等到酥麻感逐渐减弱,他才渐渐地转起来,出了巷口。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原本的街道很远了,索性放弃了自己回家,打开手机叫了辆车。
伍成回到家后径直进了卧室,从落灰的书柜里翻出了一封信。他没有打开那封信,但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但这次他没有像曾经那样驱逐他们,而是任凭他们在脑海里蔓延。
这样过了许久。久到隔壁外出寻欢作乐的邻居都已已回到家。他感觉今夜就又要过去了。
他翻到了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写着,
GOODNIGHT
白日
高级15班王曦菀
隐匿在日本灿烂樱花和壮丽富士山背后的,是阴暗角落里肆无忌惮的推搡和走廊尽头的谩骂。根深蒂固的排外文化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发芽,攀着校园门口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朝里闯。然后默不作声地推动着一场场隐晦而神秘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而我躺在刽子手的砧板上,为他们的狂欢助兴。
年夏,我结束了在日本并不美好甚至谈得上可怕的留学生活,休学回了家。母亲不明白,冲我年初跟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就不明白。她以为我是十七岁的青春期少女编排着八点档肥皂剧的老套桥段,她评价我的演技撇脚又矫情。
直到我不打一声招呼的回国,医院的病历单出现在她家门口。
母亲开门见来人是我的时候很慌张,继父也是。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让你在日本好好呆着吗?”这是她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也好笑,亲女儿好不容易回个国,连玄关还没踏入就明里暗里赶着走的妈就这么被我好运撞上了。
继父在一旁笑得尴尬,佯装亲热地把我往里拉。
“我要回国。”
“你不读书了?别跟我使性子,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令她消声的是白纸黑字的病历单。医院的公章有用,我想。
暖黄的日光灯打在白瓷砖面上,短促的宁静几近令我窒息。我提出在外租个一居室的想法,继父许是觉得有些愧疚,没顾上我母亲五味杂陈的面色,宽慰我说房子的事他去联系。
“装什么装,指不定在外面怎么逍遥呢。”我机械地拖着行李箱往外走,母亲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咂舌。
病历单被手心的汗浸湿,盛夏的太阳明晃晃地往我身上闯,没来由的心悸惹得我发尖都染着痛。额头细密的汗提醒着我一拖再拖的复查有多重要。
继父很快就把房子找好了,二环边上,地段很好。搬家后的第一次外出我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宠物店,医生说养个动物可能会对我有帮助。
我挑了只黑白的边牧,才五个月大。它的眼眸太澄澈了,单是一双褐色的眸子望着我,我都觉得它甚至能看到我一身污垢躲在角落里肮脏不堪的曾经。平静的海面下隐匿着波涛汹涌的海子,或许它的眸子比我更能面对那无数个挣扎而醒的深夜。
再到家就已经是傍晚了。昏黄的路灯打在沥青公路上,断片的记忆使我记不清是怎么去超市买的生活用品,是怎么收拾的一地快递箱,又是怎么昏睡在沙发上的。窗外的麻雀三三两两地站在电线杆上,醒来的时候我靠着枕垫陷在沙发里,八十平的家只有电视机械地发着刺眼的光,综艺里吵闹的笑声一个劲往我耳朵里钻,刺得我头皮发麻。适量的氟西汀换不来等价的多巴胺,唏嘘的口哨声和阴阳怪气的嘲笑绕得我脑袋一团乱麻。杂乱无章的电线交织在一起,微弱地闪着光直往我头颅里闯。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刚到日本时的兴奋。不太自信的自我介绍和自以为会美好的将来。只是现实的可怖和卫生间里瓢泼的冰水一样来得猝不及防,储物柜里被染上红颜料的白鞋更是给了我当头一棒。
零散的记忆被旁逸斜出的枝杈在雾茫茫的天空中划破,裂帛中漫出的是刺鼻的铁锈味。
意识回神的第一秒我却是看到下午刚到家的边牧丝毫不避讳地窝在我手边。我胡乱地擦了把脸,想起一晚上都没给这小家伙一口饭吃,突然有些愧疚,忙拿出在宠物店一齐买的狗粮,倒了个满满当当。
我把回家路上带的粉热了热,调了个最近口碑很好的喜剧,和它一起坐在电视机面前吃了起来。那是我这段时间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晚饭,不用去担心突如其来的指示和扑面而来的油脂,沾染着烟火气的三餐一度是我的遥不可及。
我看着身旁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耸一耸地低着头进食,如此鲜活的生命体就这么闯进了我布满荆棘的生活。我突然觉得我和这个世界又生出了几缕细微的联系,至少如今还会有生命需要我去照顾,至少我成了某个世界的一部分,至少我不再可有可无。
这样想着,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深夜的时候又下起了雨,窸窸窣窣地打在窗外的银杏叶上。我不自觉地又一次枕着润湿的枕头惊醒。习惯性地去摸床头,却意外地感受到一阵莫名温暖抚着我的手心。
是那只小边牧在我旁边守着。它果然比我更能面对黑暗。
北京的天亮的很早,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便没了困意,撑起身靠着床背盘算今天早饭是吃沙拉还是豆浆油条。黑白的边牧窝在枕边,似乎是感受到我起身的动静,眼睛还没睁开毛茸茸的爪子却又抚过来了。我突然想起还没给它取个名字。
清晨和煦的阳光趁着百叶窗的缝隙倾斜着溜了进来,我看着它惺忪地睁开眼。
白日,就叫白日吧。
我生疏地把它抱起身,呼噜着给它顺毛。
新买的陶瓷刀安静地躺在厨房里,这次应该能用来好好削水果了。
生
高级16班冯雅雯
“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题记
一
在确诊后的第三天,姐姐拿了一盆兰来。说是让我莳花弄草,寻个乐子。我懒懒抬眼,一语不发。她也只是挤了个笑脸,便匆匆离去,只剩下那盆兰在窗沿上孤傲地站着。
少顷,我推着轮椅,缓缓向靠窗处去。明晃晃的光在残破的手臂上打着斑驳的影。那狰狞的疮痕无时不刻提醒着我:放弃挣扎。见那盆兰,我心中竟生起无名火来。那女人把这宁死不屈的傲骨摆出来,却不知一个带病之人,连自己都养不活,竟妄想让这样的人养活另一个生命!
不知慈悲。
我摩挲着她疏绿的叶,生生掐断一节,抛了出去。
二
直到那纸病危通知书落地,掐灭了最后一丝侥幸和希望。
据说患上了这种罕见的重疾,余下的日子,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鲜活的躯壳日日冷却,腐烂成泥。自那以后,沉默便成了世界上唯一的通用语。
于是我目送那轮红日升了又落,那弯明月圆了又缺。在岁月长河的奔腾中,我被扔在了时间的泥沼,痛苦异常。残存的理智渐渐被死亡的念头吞没。我看不见远处的漠北关山,看不见未来何去何从,更看不见母亲房中彻夜未熄的灯火。
我抽出手里的匕首。“撕拉”——给黑夜开了道口子。只闻“咣当”一响,它毫无征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我连了结自己的气力都没有了。
无边的月色下,只有那盆兰萎谢的身影。我已经有许久未滋润她了。她的叶片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瘦弱得只留下一副枯黄的面孔,在如水的光耀下,它也和我一样沉默。
我略带凄凉地审视她,不自觉地哽咽。这无边阴郁似被扫开了一些,透出微弱的霞光。慢慢地,我理好了她枯败的叶。
趁我还活着,我想看她开花。
三
积灰的房门被我打开了。门外昏睡的母亲被突然的声响惊醒,愣了半晌。她熬红的双眼似乎泛着浑浊的泪光。
我对她说想养花。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颜,那眼角眉梢的皱纹跟刀刻出来似的:“好,好,好……囡囡想做什么都好。”不觉,母亲已如此苍老了。
在阴郁的年月,我的生命闪着微光。我开始为她浇水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的光线煞是好看。这时,我总会翻开以前好读的诗词,伴着这光景细细品读下去。她似乎也听懂了我的私语,抽出了新叶,一片又一片。
我热泪盈眶地想。好想美丽地活下去。
好想美丽地活下去。
四
我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双目被射进来的光刺得生疼。
恍惚之中,我影影绰绰地看到那盆老兰。她那幼嫩的花苞微微绽开,镀着一层雪白的光华,熠熠生辉。馥郁芬芳也幽幽地来了。
我那干枯的双目淌出了血泪,道道痕迹划过龟裂的脸颊,苍白的嘴唇渐渐停止了颤抖。只有一双眼未闭,朝向初生的兰,朝着远方。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这世界我所见之色
高级14班陈雪
-壹
叮当。门上的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要一束郁金香,红色的那种”
来者是一个看上去17,8岁的高中生,我将花朵打包好给他,他却突然问我。
“姐姐,你知道色盲看到这束花是灰色的吗?”
我的思绪一下子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好像飘回那天,那天是陈泛舟转来的第一天。
-贰
“你们好,我叫陈泛舟,今年17岁”他的声音很小。
他转来的时候,正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这个节眼转来,大抵是出了一些事情吧。陈泛舟身高也就一米七几左右,文绉绉的,头发算不上特别整齐,走路有一些驼背,他的眼睛我看不出有光亮在之中,像是被什么灰雾所蒙住了。我本以为我们两个一辈子没有交集,但老师恰恰把他安排在了我的前桌。
第二天,教室后面被一群人围住,发出各种奇怪的惊讶声,我好奇凑了过去,发现在小角落里多了几盆红色的花儿,我不喜欢花,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大家围在陈泛舟旁边,夸赞他带来的花给教室带来了生气,让平淡的高三生活多了一丝鲜艳的颜色。
“干什么呢都,赶紧回座位了。”班主任无情的呵斥驱散了围观的人们,教室里又恢复一片死寂。
整日的刷题、复习、听课、然后做笔记,繁琐的生活,单调的学习。书堆在桌子上,我看不见未来。我将头转过去看几盆花,那花儿很美,红的像是有血在流淌,每一瓣花瓣都像是心细照料过一样,像是魅惑众生的妖精,美得不可方物,那花儿像是有魔力,快要把我吞进。
“这花很美吗?”突然冷地一声将我从花的世界里拉了回来,把我吓了一跳。我觅向声音的来处,是陈泛舟。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我再次被他眼里的昏黑冲击。
我愣了愣,应他
“很美。”
说来也是奇怪,一向不爱花的我,竟然在放学之后又独自留了下来,我拿上自己的水杯,在厕所里接了一点水,回到教室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些水,如亲吻爱人一般向花儿撒去些许水,看着花瓣上晶莹的水珠在滚动,滴在地上,滴在盆里的泥土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花,像是我的小花。我掏出藏在书包里的手机,打开了相机,选好了角度与光线,慎重地按下快门键,将这美人的妖冶定格在我的相册内。
后门,陈泛舟看着这一切,而后默默离去,等我回头时,我只看到了一个他的背影。
知夏
高级15班王曦菀
今年挪威的冬来的要比往常早很多。昨夜的积雪层层叠在窗沿上,我开始庆幸几天前就把院儿里的绿植搬进室内的做法,总是能少挨一顿房东的絮叨。
房子是托朋友租的,在斯塔万格市中心,地段很好。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有些爱唠叨,不过倒是经常给我带些水果蔬菜,还总是嘴硬说顺路而已,怕我哪天倒家里臭了她的屋子才来的,绝对不是关心。我常被这个老太太弄的哭笑不得,只好每次都备上上好的绿茶和鲜花饼来承接她的顺路。
我草草吃过早饭,盘算着仅剩半个月的租约,打算提前结束在斯塔万格的旅程,去趟特罗姆瑟。
宋知夏说特罗姆瑟的极光特别好看。
年的春末,父亲被单位调配去了北京,本想着我在家乡安安分分读完高中再考过去,可相距的公里却像旁逸斜出的枝杈,易折地延向天空,细微而又切实地割破一片蔚蓝,支离破碎地漫天散。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母亲一横心,带着我迁去了北京,同父亲团聚。她说一家人总归是要在一起的好。
我转去了北京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幸运地赶在了因选文理而重新分班的高二新学期。至少不用担心怎样去融入新集体,至少一切都像是按了清零。
在北京的生活和以往没两样,学校家补习班三点一线地跑。对新环境的陌生与不适很快就被食堂阿姨不时的手抖和全国教师统一的最后两分钟给打消了。我交了新朋友,有了一起挽手去厕所的玩伴,我的生活被偶尔罢工的闹钟和越来越多的习题逐渐拉回正轨。
“喂,走啦。”宋知夏总会在放学铃响后的三分钟内收拾好东西准时地站在我面前。我搞不懂她是怎么做到每日卡点的,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光是文具我就要拾掇半天。
“马上马上,”我起身拉上书包链,“好啦!”
枫叶裹着秋意挂在树枝上晃荡,常有乘着风往下溜的几叶脉络飘飘荡荡地垂落在地。自打进入深秋,宋知夏就喜欢拉着我去踩学校里的枫叶。她形容那是清脆在脚底生花。
今天也是一样,她蹦蹦跳跳地踏在操场旁那条种满枫树的大道上,问我国庆要不要一起去香山看枫叶。
我说,好。
香山很大,我和宋知夏每走几步就要歇一阵。我打趣说就我们俩这身体素质怕是到时候撑不过高三了。
不过十月的香山着实是映活了一山的枫叶。宋知夏异常兴奋,拉着我照了一堆大头照,还捡了一袋子枫叶说要带回去收藏。
我虽是笑她幼稚,都快成年的人了还是个小孩心性,却仍是一路走一路挑地给她收拾了半袋子枫叶。我看着宋知夏一蹦一跳地往山顶跑,高马尾随着风往上翘,突然觉得手里提着的枫红盛满了秋天,连带着把墨绿长裙的褶子都染上几分秋意。
“喂!黎桉,”宋知夏回头冲我喊,“快上来啊!”
她站在比我高十几级的梯阶上,把手里的枫叶举得老高。我不觉紧了紧手里的袋子,楞了一下,赶忙追上去。可还没走几步,她却又窜得没影了。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差的那几步路,要用一整个秋天来换。
我和宋知夏那天玩到很晚才回家,直到父亲来接我的时候她还在车站等车,硬凭我怎么说都不肯一起。我只好作罢,让她注意安全,到家发消息。
香山离我家不是很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好巧不巧,父亲刚停好车的一刹,豆大的雨点却毫无预兆地往下落。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伞,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慌。我知道宋知夏要赶的那路车班次少的可怜,上周末我陪她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才来一趟。我连给宋知夏打了五通电话都没人接。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我忙叫父亲开车回香山。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车辆疾驰而过激起的水花和散落的雨点淌在一起,车窗被雨迷得模糊不清。窗外的一切都雾化了,雨刮器的声音格外刺耳,十字路口的红灯晃的我眼睛生疼,通知着无人接听的机器女声扰得我脑袋一团乱麻。
终于,在我打不知第几个电话的时候,对面接通了。
“黎桉,”宋知夏的声音隔着屏幕掺着雨声微弱地往我耳朵里钻,“雨好大啊······”
“马上,我马上就到了,你别慌,就在车站等我啊。”我急得声音发颤。
宋知夏的声音似乎被雨冲刷得越来越缥缈,我不敢挂电话,生怕她同那香山上下落的枫叶一起乘着风飘走。
到时候我就找不到她了。
到车站后,我连打开车门撑着伞奔向宋知夏。她蹲在站牌底下,发尖儿都垂着水,淋过雨的连帽卫衣厚重地往下耷拉,牛仔裤腿被各色疾驰而过的车辆溅上泥点,白球鞋被浸的直接暗了个度。
她抬头望向我,噼里啪啦的雨落在伞上,再沿着伞檐往下坠,打在我的脚尖。
“你来了啊。”宋知夏的气声飘在空中,我差点儿就要听不清了。她伸手把抱在怀里的白色袋子递给我。我认出那是白日里在香山上捡拾的枫叶,已经被她抱得发暖了,我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赶紧扶她起身坐回车里。
父亲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条毛巾递给我,我赶忙给宋知夏从头到脚裹了个大半。车里的暖气开的很足,方才的瓢泼便显得更是落魄。
宋知夏抱歉地冲我笑了笑,一路上对我驾驶座上的父亲不停道着谢。
“我先送你回家吧。”父亲从包里拿出个棒棒糖递给她,让她别那么拘谨。
“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宋知夏胡乱地擦着头发,卫衣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手腕都冻得发白,“我能……”
“那什么,你就,先在我们家住一晚吧!”我接过宋知夏不知如何开口的话头,冲父亲使眼神。
宋知夏攥着毛巾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冲我笑。我学着车站下的宋知夏,把那袋枫叶也往怀里抱。
到家后我赶忙找了套新睡衣直接塞进宋知夏怀里,催她快去洗个热水澡。
母亲重新热了遍饭菜,悄声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说她想说自然会说的,心里却仍是没由头的慌。
“你是没事,”母亲轻拍了下我的头,“人家父母担心怎么办?”
我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却总觉得宋知夏并非是那青春叛逆少女上演离家出走的老套戏码。
“先吃饭,先吃饭。”我注意着浴室里的动静,见宋知夏洗完澡了,便连忙转移话题,拉着母亲往餐桌走。
头顶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转着,三足怪物在愈渐浓郁的夜色里睁眼。
“我家里……”宋知夏刚端起碗又放下,突然开口说。
母亲冲我眨了眨眼,连忙问宋知夏要不要再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这么晚了怕是要担心。
我在餐桌底下用脚轻轻碰了碰宋知夏的腿,意思让她不想说就不说了。
她反倒是淡然地冲我笑了笑,“我妈让我先在同学家住一晚。”
“怎么了是?”母亲往她碗里夹了块鸡肉。
“大概是又有人找上门了吧,”宋知夏冲我母亲笑了笑,“讨债的。”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宋知夏就又开口了。
“我爸欠了高利贷,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不过少说得有几十万吧,”她轻笑了一下,我看见她桌下的手紧攥着衣角,“家都快给他赌没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来的时候还能抗一抗,不过听我妈说这次好像还带了刀。”
“我妈大概带着我弟去我婆婆家住着了,能避一阵。”
“我……我本来没打算说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宋知夏低着头,僵硬地坐着,局促地把手里睡衣的线头绕着打结,逐渐有些语无伦次,“可我又不好意思一直瞒着···还···还住一晚······”
我看着宋知夏,听着她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蹦出口的音节勉强拼凑成文字满天飘。我像是突然被黑夜拉了闸,裸露的电线搅成一团,不时闪出的零星火花不足以支撑我的大脑去处理宋知夏的言语。它们穿过我的耳朵生硬地往大脑里贯。
母亲也楞了,回过神来赶忙安慰宋知夏,说以后要是他们再去闹事直接来我们家就好。
“啊对,”父亲跟着附和,“要不这些天知夏你就先在我们家住着,女孩子一个人在家总归是不安全的。”
“对!等你妈妈回去了你再回也不迟。”我在餐桌下偷偷握住宋知夏的手。
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宋知夏似是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或是说我非血缘关系的家人,我甚至觉得她应该和我出现在一个户口本上。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学校只放了十来天的高温假,宋知夏怕开学就没时间了,硬生生提前了半个月在那十来天里给我过了个生日。生日派对在我家办的,母亲说生日蛋糕是她和宋知夏忙活了一下午的作品,要我好好品尝。我抿了口奶油,看着蛋糕上不那么好看的玉桂狗却是止不住的开心。
代表着成年的数字蜡烛在蛋糕上闪着光。许愿的时候我趁着暮色悄悄睁眼看了眼宋知夏,她拍着手轻快地给我唱着生日快乐,眸子被蜡烛的光映得发亮。
将近零点的时候我估摸着父母应该睡着了,于是悄拉着宋知夏蹑手蹑脚地上楼看星星。
八月盛夏,连深夜的风都是暖的。宋知夏一脸坏笑地问我生日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我们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宋知夏突然敛起没心没肺的笑意望着我,只是望着我。我抬头望向头顶的星河璀璨,夏风透过树缝吹得枝叶沙沙响,蝉鸣时断时续地从茂密树林间传来。
“你说,就算我们以后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还会挨在一起吗?”宋知夏突然哑着声音问我。
“生日快乐黎桉,我说真的,生日快乐。”
“不过……等你真的十八岁的那天,得分一个愿望给我!”
“好。”
半个月后的晚自习课间,在我还在和数学的几何大题扭打时,宋知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祝我生日快乐,楞是给我吓一跳。她把白色的礼盒递给我,说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日礼物。
“上次的蛋糕只是……只是引子!”
“这是之前我们在香山上捡的枫叶,我加工了一下,做成了书签,”宋知夏乐呵呵地冲我傻笑,“我可是把好看的都挑给你了!”
“走吧,”我把礼盒放进抽屉,“给你许愿去。”
然后我就看着宋知夏站在教学楼的窗边,冲着对面的灯火通明双手合十。我笑她祈祷许愿都分不清楚,她撅了撅嘴反倒说这样成功率高。
“你不问我许了什么愿?”
“不问了,等你十八岁也分我一个愿望不就好了。”
九月的夏夜仍是燥热的,不过那晚的数学题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闹心了。
再后来的日子,便是和所有高三学生都没两样的复习与考试了。宋知夏成绩比我好一截儿,我还在担心二月底的模拟考试时,她就开始期待百日誓师大会了。
“诶黎桉,听说今年李老爷要上台讲话诶!”学校每年的誓师大会都会请一两个高三班主任作为代表上台斗志昂扬一番。李老爷是我们班主任,说是老爷,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一个事无巨细超爱唠叨的地理老师。
“到时候气球上你写什么?”我问宋知夏。
“这倒没想好……”宋知夏眉头忽地皱成川字,又忽地舒展开,“你写什么我写什么!”
高三百日誓师大会的排面很大,数不尽的彩旗围着操场向上扬。许是天公赏面,那日天气很好,带着春意的风吹得我脑袋晕乎乎的。
宋知夏拉着我悄声说特罗姆瑟的极光特别好看,等毕业了一定要去。
“你到时候陪我去好不好?”她歪头冲我笑。
“上面正慷慨激昂呢,能不能给李老爷一个面子。”我拍了一下她脑袋,指着主席台上斗志昂扬的班主任,笑她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
然后我背对着宋知夏,悄悄地在气球上写下极光。
只是那时候我没想到三月有末日,在钟表里踱步的三足怪物跃上枝头,震得江水都发颤。
医院的时候,宋知夏已经在急救室躺了半个小时了。
她母亲抱着她五岁的弟弟脸色苍白地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尽管我来的路上早已试想了无数种礼貌询问的方式和最坏的结局,可医院不染丝毫人情味的白墙依然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不止一次想冲上去拽起她母亲的衣领质问她为什么不管宋知夏,为什么每次都只知道带着她弟弟架起牢固的三脚架躲进安全的窝穴里,连宋知夏差点被砍得半死都是被邻居发现的,甚至宋知夏报完警后都是先给我打的电话。
“我……我确实不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
“知夏……知夏她平时和你很要好吧……”
她母亲生硬地冲我开口,怀里的孩子还在嚷着要吃糖葫芦。
再后来去警局查监控,五个棍棒贴身的男人从晚上七点就开始蹲在宋知夏家门口,直到九点半的晚自习下课。
邻居安在门口防盗的监控清晰完整地记录下了那十五分钟。
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染着花臂的男人褪去上衣,挺着肥腻的啤酒肚去拽宋知夏的书包,我看见宋知夏纤细的小臂被拽出血痕,我看见宋知夏松垮的马尾辫和棍棒一齐落下。再然后?再然后便是某个大抵是第一次参与上门这类威风行动的小弟在骂咧着她不听话的同时再一刀从背后捅入吧。
宋知夏不敢开门,她不敢想如果屋里没有人会发生什么。所以她一直敲,用泛着血的手掌。
“我当时···带着他弟弟在步行街……”宋知夏的生母是这样回答警察的质问的。
那年的夏天还没到来就结束了。
宋知夏掺着血的那声黎桉透过电流断断续续的,和医生的抱歉意外契合在一起,循环了我整个后来。
我最后还是提前了一个星期去特罗姆瑟,离开斯塔万格的时候留了一整盒上好的西湖龙井给房东老太太,让她保重身体。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她撅了撅嘴,“还打算明年去北京的!到时候你得来接我!”
“好,到时候带您去香山看枫叶。”
特罗姆瑟的极光果然是一绝的。我同许多外来的旅客一样,支起三脚架,在外扎了个帐篷就打算过夜了。
冬日的末梢是绚烂的极夜,一色的枝叶掀起夜的衣角。宋知夏当年送我的枫叶被我挑了一片出来加工做成了项链,此刻正脉络清晰地贴着我的胸腔,共通我的喜怒。
我望着一夜的璀璨,突然想起那日夏夜宋知夏问我的问题。
——“你说,就算我们以后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还会挨在一起吗?”
会的,你现在有看到我吗,我会去找你。
END编辑:成元国文峰
审核:杨金中
顾问: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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