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杜甫晚年出川,滞留巫峡时所作组诗《秋兴八首》之一,表达诗人于霜红枫叶、丛菊盛开的秋天忧心国事,思念故园的心情。此诗结尾,诗人将浓郁的乡情化为:寒衣刀尺、高城暮色,以及穿透暮色逾越城垣的、急促的砧声。
寒衣、刀尺和砧声,反映的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中,人们穿衣的状况。古代制衣的料子,如罗纫、缟练大都是生料,必须捣捶使之柔软,做成衣才能穿着舒服。妇女们把织好的布皂铺在平滑的板(俗称为“砧”,一般为石制),用木棒(俗称为“杵”)敲平,这个过程叫作“捣衣”,也叫“捣练”。有时也是待衣服做成之后,再进行捣捶。
妇女白天一般忙于操持家务、照料孩子,晚上才有空闲时间为家人们准备衣物,而捣衣这事对光线没啥大的要求,所以,多于寒冬来临之前的秋夜进行。
凉风冷月之下,持续不断的砧杵之声,在古典诗词中经常被称为:“寒砧”、“清砧”或“暮砧”,用以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的惆怅情绪。“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正是杜甫听到白帝城中捣衣之声,联想到家家户户的妇女们都在准备为亲人缝制御寒衣服时引发的怀乡之情。
在与人的日常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衣、食、住、行中,“衣”不,被放在了首位,不仅可以御寒遮体,传统诗学中,它还被视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感暗语,贮藏着思念、盼望、关切、依恋、欢爱、伤逝等一系列丰富的人文内涵。捣衣的声音,更是一种缠绵深淳的人文音乐。捣衣之人,不由得想起远行之人,担忧他们的饥寒,逗惹岀斩不断的离情别绪;漂泊的游子听到砧声,就会回想家的温暖,更添胸中无尽的乡思乡愁。
关心家人冷暖,为家人缝制衣服,是古代妇女的主要职责之一。在进行这种机械重复的劳作之时,她们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念远行的亲人。单调悠长的砧声有助于拼除外虑、杂念,心志专一,对思念之情起到凝聚与强化的作用。正因为这些原因,捣衣动作和与之相关的清砧的声响,成为古典诗词中“思妇”主题下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
李白《捣衣》:
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杜甫《捣衣》
不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乔知之《从军行》
曲房理针线,平砧捣衣练。鸳绮裁易成,龙乡信难见。晏几道《少年游》
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贺铸《捣练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月明之夜,闺妇不辞疲倦地捣制军衣,将要寄往遥远的边塞。捣衣虽然劳累,但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让她悲伤的是:飞鸿已逝,远方亲人依然音书渺茫,砧声带走的是她无尽的思念。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面容,在同一轮秋月之下,重复着相同的捣衣动作,诉说着相似的亲情和爱情、悲苦与离愁。
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月光笼罩着整个长安城,家家户户捣衣的砧声如同多音部合奏一般,此起彼伏。视觉意象的空明辽阔,听觉意象的恢宏共鸣,无人能逃岀这支缠绵悱恻、弥天盖地的乐章。更有那吹不尽的秋风从远古吹来着,传送着同一种感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是所有思好的共同心声。李白仿作的这首民歌,感情深挚,意象鲜明,语言游畅,是从人的心中自然流出的音乐,宛若天籁。无需多层次的描写,无需增饰情节和细节,捣衣砧前无数美丽的容颜是它的背景,绵延的时间深化了它的内涵。
月下捣衣,风送砧声,这种境界不仅思妇伤情,也最易触动游子的情怀。因此,捣衣意象也是思乡主题的传统意象之一。
杜甫《暮归》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王安石《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辛弃疾《生查子?和夏中玉》
一天霜月明,几处砧声起。客梦已难成,秋色无边际。姜夔《法曲献仙音》
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旅途风霜渐浸的秋季,听到异乡捣衣砧声,心中怎能不掀起阵阵波澜?向往家庭的温暖,思念家中为自己捣衣的那个她,也感伤自己只身漂泊?
韩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
长簟迎风早,空城澹月华。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李煜《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李清照《行香子》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林景熙《夜意》
砧清秋巷迥,灯白夜堂凉。此意无人会,重城醉梦乡。清幽月夜,捣衣砧声,这是华夏民族一首古老的无词歌,是一代又一代劳动妇女用生命谱写的深情乐章。多少美丽的生命,在捣衣的砧声中苍老、凋谢。“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杜甫《捣衣》)砧声表达着对家庭的奉献和维系;对生活的希冀和渴望;也诉说着她们的痛苦和忧伤、执着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