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玉断续膏与肉夹馍

——高端作文打造之十五

江苏省姜堰中学虞尚闲云

看到这个标题，许多人肯定感到奇怪。卖个关子，暂不解释，先看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一篇散文。

自尊其实就是吃饱了撑的

莫言

有句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意思很明白，但仅仅有这点意思那简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吃人一棵胡萝卜所蒙受的耻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参也难清洗。

朋友请我去吃饭，吃了一盘胡萝卜丝，吃了一盘粉丝，还吃了一盘像橡皮一样难以嚼烂的肉。吃完了，我心感动，心中暗想，点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吃人一碗，要报一盆。

隔了几天，一群朋友聚会，我为了一句什么话把这位曾经请我吃过一次饭的朋友得罪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前几天，我去香格里拉饭店买了美国加州的酱小牛肉，去长城饭店买来西班牙产的胡萝卜，去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了专供外国人的波罗的海鱼子酱，还有法国走私进来高级奶油，吃得你小子满嘴流油，可是你一转眼就忘记了，那些小牛肉还没消化完吧？”

我感到浑身冰凉，悔之莫及，恨不得把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巴用胶布封了。你当年吃煤块不也照样活吗？你去吃人家那点胡萝卜丝和粉丝干什么？实在馋了你自己去买一麻袋胡萝卜把自己吃成一只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钱，但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听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记性，像狗一样，记吃不记打。当时气得咬牙切齿地发恨，但过不了几天就忘了。又有一个朋友请我去吃饭，上了一只煤球炉子，炉子上放了一口锅，锅里放了十几只虾米，一堆白菜，还有一些什么肉。吃着吃着我的凶相又原形毕露了，那朋友就说：“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奋不顾身了！”（太过分了，就算是真的，也不该说出来呀。）

俗话说得好，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一句话把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了，我一边吃着，一边因为吃人家的东西所蒙受的耻辱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我怎么这样下贱？我怎么这样没有出息？你实在想吃，一个人下个馆子不就行了吗？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想多么凶恶地吃就多么凶恶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盘子也舔了，也没人嘲笑你。你自己经常地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乡巴佬，人家那些人从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压根儿就没把你当个人看。人家有时找你玩玩，那是无聊，那是天鹅向水鸭子表示亲近，如果水鸭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鸭子就惨了。

想明白了道理后，我发誓宁愿饿死也不再吃人家的东西了，就像朱自清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面粉一样。我还发誓万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饭时，一定要奋不顾身地抢先付账，我付账，那么即便我吃得多一点人家也就不会笑话我了吧？

又一次去吃烤鸭，吃到一半时我就把账结了。几个贵人都十分高雅地填饱了那些高贵的胃袋后，桌子上还剩下许多，这时，农民的卑贱心理又在我的心中发作了。多么可惜啊，这些大葱，这些大酱，这些洁白的薄饼，这些香酥的鸭片，都是好东西，浪费了不但可惜，还要遭到天谴的。于是我就吃。这时，有人说：“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点钱吃回去不可。”

我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人家还说：“你们说他的饭量怎么会这样大？他为什么能吃那样多？要是中国人都像他一样能吃，中国早就被他吃成水深火热的旧社会了。”

我一边吃着，一边悲哀地认识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该着受侮辱的命，给你戴上顶皇冠也逃脱不了。

前年春节回家探亲时，我把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气，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两大碗稀饭，然后再吃上两个大馒头，上了宴会，还能做出那副饿死鬼相吗？”

回到北京后，遵循着母亲的教导，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了。吃得温良恭俭让，像英国皇室里的厨子那样。我等待着大家的表扬，可是一个人却说：“看看莫言那个假模假样的劲儿，好像他只用门牙吃饭就能吃成贾宝玉似的。”

众人大笑，食欲大增。有个人说：“人啊，还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马桶的。”

“娘啊，简直是没有活路了啊。”

娘说：“儿啊，认命吧。命中该有什么，就得承受什么。”

我问：“娘啊，咱们一大家人，为什么就单单我为吃蒙受了很多耻辱？”

娘说：“儿啊，你这算什么？娘在年里，偷生产队的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来打。当时想，放下来就一头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来，还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讨饭，讨到麻风病的家里，看到人家过堂里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条，你大娘看看无人，扑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脏不脏？你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来，不享福，如何能胖起来？儿啊，你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仔细地思考着母亲的话，渐渐地心平气和了。是啊，所谓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对于一个饿得将死的人来说，一碗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也有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伟人，如我这种猪狗一样的东西，是万万不可用自尊、名誉这些狗屁玩意儿来为难自己。

有没有感觉莫言的这篇文章写得很一般？

如果是，那你就错了。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他拿了诺奖，他写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质量上乘的。以我有限的审美眼光看，莫言早期有些作品，确实也不咋的，比如，《丰乳肥臀》的某些文字就有些略显粗糙，虽然整个作品的文字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然而这篇文章，确确实实地不错。它真实、自然又略带有调皮、诙谐、反讽。讲了几个生活中的真实的，关于他贪吃、能吃、狂吃而又遭人冷嘲热讽的故事，再用他母亲的话进行一个简单的对比，就轻轻松松地把需要长篇大论讲的大道理给我们说清楚了，且印象深刻。非但如此，它还告诉我们一个关于写作的基本道理：写文章要有感而发，不能无病呻吟，要从生活出发，回到生活，让人们懂得更好地生活，这样的文章才是有价值的文章。正如徐晋如在《缀石轩诗话》所说：“夫诗不于不可不为之时呻吟而出，终无足称焉。棣之师所谓‘一切文学经典都是有病呻吟’者也。柳亚子太熟于诗，直是用韵语说话，故吾先无取焉尔。”而且，它还有智性，告诉我们吃不饱肚皮，少唱高调，少他妈谈精神文明；文学离不开母性，人类生存的智慧也离不开母性。而且，它还寄慨遥深……

好了，不说了。总之，它是一篇不错的文章。

我这里特别要说的是，他的故事讲得好，所以文章显得好。莫言的诺奖致谢词就是《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所以他写散文、写杂文，也擅长讲故事，也正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文章由五个故事构成，三个关于吃的故事和两个与母亲对话的故事（也可以看作画面）。五个故事怎么就能敷衍成一篇文章呢？

这正是我们要着重探讨的问题。

同学们有没有发现，几乎每一个故事之前或之后都有一些议论或感想，这些议论或感想大致包含“贪吃”“受辱”“自尊”几个关键词，正是这些感想、议论将整个文章串联了起来。如果没有这些指向集中的感想、议论，整个文章就是“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了。

这让我想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的“黑玉断续膏”。

话说这“黑玉断续膏”，是金刚门的独门秘药，外表呈黑色，气息芬芳清凉。药性极其神奇，一般人身体骨节若遭致重创，敷上此药膏后即可痊愈。即使伤残已久、骨伤愈合者，也可将其断骨重新折断，敷上此药膏后则一切如常。小说中，张无忌曾用此药治愈了俞岱岩被金刚指打成了粉末的碎骨，令其武功恢复如初。真真非常了得！

言归正传，回到写作上来。上文中的这些感想、议论，就像神药“黑玉断续膏”，能够很巧妙地把几个看似零碎的故事很好的焊接起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简单地描述一下，就是：

故事+感想+故事+感想+故事+感想……

在这种结构的文章中，故事和感想都很重要。

对于故事而言，这种文章的故事要尽可能源自生活（也可以虚构），讲故事的口吻要尽快轻松诙谐，万不可平铺直叙，毫无生气。也就是说，讲故事要带点“花头”，可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可以“装模作样得恰到好处”。故事可以有多种形式，有自己亲身经历的，有道听途说的，有书上看到的，可以是关于人的，也可以是关于动物的，可以是寓言的、传奇的、笑话性质的，等等，不一而足。总之，要有点趣味，故事里面本身是带点儿“料”的，不是淡而无味的。

对于感想而言，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旨趣与指向，一方面由故事本身自然地生发出真实的感受，另一方面这个感受应该是围绕某个预先设定的议题而有感而发，不可泛泛而谈；同时，这个感想要能巧妙地推进事情的发展或者思维的转换与深化。也就是说，它既要起到连接过渡的作用，也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下面可以再看看一篇同龄人的习作。

执着

江苏省姜堰中学蔡子立

讲一个俗套的故事。

有两条源自内地的河流，苦于大半辈子未见过大海的模样，决心朝着大海进发。它们翻山越岭，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可还是望不见大海的边缘，天气日渐炎热，一条河便原路返回了；另一条却正视着那毒辣的太阳，无所畏惧地向前继续奔驰。

接下来约莫就是孩子们对退缩者的唏嘘声，母亲的教导声。是啊，从古至今人们总是对不放弃的人给以赞赏，给予那些退缩者以响亮的耳光。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成果更多人的标杆。但是雅典城邦那名在胜利后一口气跑了四十多公里、直至气绝身亡仍未停下的士兵，忘了自己的身体而累到在公交车上的东莞清溪车站驾驶员翟启明……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人们千古传诵。

但这样的执着不见得就是真正的智慧。

海燕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对抗大自然，它这勇猛的行为终究难逃死神的魔爪；那位执着到连休息都不愿的士兵，最终亦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翟启明再也没有重新握住方向盘……所以有句话说得好，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而那条无所畏惧，一往直前的河流最终蒸发，消失在半途中；另一条退回了，暂时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成为原来的河流，它等到了湿润的雨季又重新出发，最终到达了大海。

于是乎，不见得所有的执着都是有结果的，当我们在选择更进一步时，应当考虑自身的能力大小，条件成熟与否。若尚且不足，退避三舍反为进。《易经·乾卦》中的六爻第一说：“潜龙勿用”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当然，也不是对执着全盘否定。大多数时候面临困境时，我们仍需咬牙坚持。两个精神病人企图越狱，狱墙共有一百道，他们翻阅到第五十道时。一个问另一个：“你累吗？”对曰：“不累。”当翻越到第九十九道墙时，一个问：“你累了吗？”对曰：“累了。”“那我们翻回去吧。”当然，这只是徒增笑耳。但意思却很明了：若是该执着时选择放弃而妄想安逸，付出的恐怕会更多。

在这样的文章中，故事可以是一个由头，也可以是收尾，它寓庄于谐，在轻松活泼的、乖离现实的语境中，巧妙的暗示一种人生哲理。这些故事本身是一个论据，有着鲜明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取向，读者在会心一笑之余，往往会陷入深层次的思考之中。

有没有发现，蔡子立同学的这篇文章和莫言的文章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较大的不同。相同的是都善于讲故事，用故事来说理；且故事都讲究个理趣，饶有兴味。不同的是莫言的文章偏重于叙述与描写，在文体上属于记叙性散文，而子立同学的这篇文章，偏重于说理分析，在文体上属于议论性散文。

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需要特别强调的问题，作为学生作文，文体意识必须十分清晰，不能写成四不像的文章。这就像肉夹馍，肉少馍多，为肉夹馍；肉多馍少，恐怕就要称之为馍夹肉了。

也就是说，同样是“故事+感想”的结构形式，要写成记叙性文章，必须以故事为主，感想多以心理描写或旁白呈现；要写成议论性文章，必须以理性分析引导故事，故事本身是作为论据出现的，讲故事（叙例）应该是一种理性化、抒情化、谐趣化的形式。

这些是需要切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