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把鞠诚昌从一个遥远而黑暗的世界里唤醒了。他只觉得身上很痛,钻心地痛。他想动一动身体,身体不听使唤;他想摇一摇头颅,头颅也不听指挥。找来找去,只有一双手还算能听他的,它们还能够轻轻地抬起来。
“诚昌,你醒了吗?”
“诚昌,你说话呀!”
“鞠师傅,你感觉怎么样?”
“师傅!师傅!”
………………
鞠诚昌听见耳边一片吵杂,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准备出远门的样子,而身后却有一大帮人不住地呼唤他返回来,返回来。他也不是不想返回来,只是看不清楚回家的路在哪里,两只脚就是不能着地。
他找啊,找啊,终于,远远的,他看见女儿鞠华抱着弟弟,姐弟俩都在哭。
“小老虎怎么一直哭啊?鞠华,你是个大姐姐,哄不乖弟弟也就罢了,怎么也跟弟弟一起哭起来了?”
“诚昌,你说什么?你赶快醒醒吧!”
鞠诚昌又听见了妻子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上像被贴了一块胶布,怎么也抬不起来。
“诚昌,我知道你惦记孩子,惦记家,你赶快醒来,咱回家去住吧!”
这是奶奶的声音。
回家去住,我现在不是住在家里吗?
“回家——回家——”
华红英把耳朵贴近鞠诚昌的嘴唇,才听清了丈夫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出的两个字。瞬间,华红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鞠诚昌的脸上。
“下——雨——了——”
“没有,”春芽奶奶把华红英扶起来,让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拉起鞠诚昌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说,“你受伤了,红英难过,哭了。”
受伤了——鞠诚昌听到这三个字,开始慢慢回想自己是怎么受的伤,脑子里面逐渐浮现画面:下班了,他往车间外面走,一辆叉车,一个女工——
难道自己是被叉车撞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鞠诚昌马上一身鸡皮疙瘩。他使了很大的劲儿,终于让双眼露出了一条细缝。他问奶奶:
“我——我——哪里——受伤了?”
看见鞠诚昌醒了,华红英一下子扑过来,抓住丈夫的另一只手呜呜地哭起来。车间里的人也全都围拢过来:
“鞠师傅,您可是醒过来了!”
“师傅,您可把我吓坏了……”
鞠诚昌努力环顾一下周围,他稍微有些明白了,自己受伤了,医院里。
接下来的过程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是艰难至极的。无论是华红英还是春芽奶奶,包括车间的领导,同事,谁都没有勇气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
为了抢救那个女工,他被车间急速倒退的叉车尾部撞到在地,叉车轮子从他的双腿上压了过去,造成两条腿膝关节以下粉碎性骨折。
医院,因为膝下肢体严重损伤,血运不通功能丧失,医生不得不给他做了很大的损坏性手术——双腿膝下截肢……
幸亏,有人跑去喊来了鞠诚昌的主治医生。
一位个子不太高,身体稍微有些发胖的老医生带着一位年轻的男护士走进了病房。老医生先问了问鞠诚昌此时身上的感觉,他用手轻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用听诊器为鞠诚昌检查了心肺功能。
例行检查之后,医生对护士说:“今天一定要坚持一小时量一次血压,测一次温度,千万不能马虎。”。
说完,他掀开盖在鞠诚昌身上的被子,看了看裹在腿上的绷带有没有渗血。然后放心地又把被子给病人轻轻盖上。之后,这个老大夫才在大家的期盼中开口说了大家都不敢说的话:
“鞠师傅,您是好样的!我们大家都应该向您学习。我想,您能在工友遇到危险的时候抢上一步救了她的性命,您也一定能在自己遇到难处的时候冲过这个坎儿,对不对?”
在场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鞠诚昌的脸上。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那我就要告诉您,从今以后,您再不能用双脚走路了……”
鞠诚昌似乎没有听明白医生的话,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医生,嘴唇在微微颤抖。
“鞠师傅,您是个有胆识有勇气的男人,我不妨明确告诉您,您的下肢被叉车碾坏了,造成膝下粉碎性骨折,因为无法再植,只好给您做了双腿部分截肢手术……”
病房里安静极了,每个人都屏着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大家都不知道鞠诚昌听了这话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只有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年人气定神闲地弯下腰握着鞠诚昌的手接着说:
“您还算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只要您能迈过这个坎儿,您的家还是家,您还是您。”
两行无声的清泪顺着鞠诚昌的眼角滚落下来,病房里的人眼睛全湿了,包括医生和护士在内。
主治大夫走了以后,车间里的领导俯下身子拉着鞠诚昌的手摇了又摇,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近五十岁的汉子也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他安排好了轮流陪护的工人,又给家属嘱咐医院,留下华红英和春芽奶奶陪在鞠诚昌身边。
华红英正要用毛巾给丈夫拭去脸上的泪水,不料,鞠诚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哑着嗓子说:
“红英,对不起,往后,你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华红英听了这话,一下子趴在丈夫身上哭出了声:
“你说的什么话呀,只要有你这个人在,我咋都能过!要真是没有了你,我和孩子们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鞠诚昌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任由泪水在脸上横流。
看着鞠诚昌夫妻俩悲伤的样子,春芽奶奶也在一旁不断地抹眼泪。她把华红英从鞠诚昌身上拉开,接过她手里的毛巾,给鞠诚昌擦干眼泪,然后把一个水杯递给华红英说:
“赶紧给诚昌喝点儿水吧,医生叮咛说要他多喝水。”
华红英端着杯子,拿一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地给鞠诚昌往嘴里喂水。趁这个时候,春芽奶奶开导华红英说:
“红英,咱眼前遇到的事情确实是件天大的事情,放谁身上都很难接受。不过,你反过来这样想一下,假如昨晚的事故比诚昌丢了双腿更大,那咱又该咋办呢?”
“得感谢——老天爷——给我留了一条命——”
躺在病床上的鞠诚昌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诚昌说得对呀!所以,咱们还是要感谢老天爷的!”
“我可不想感谢他,他凭什么让诚昌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失去了两条腿?”
说完,又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候,护士进来量血压,测体温了,春芽奶奶就没有再说下去。
爸爸出事故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六这天,田春芽没有去学校上学,在家里陪小老虎。姐弟俩的早餐是爸爸的徒弟黄可照给买的,午饭是院子里铁锁大妈送过来的。
吃过午饭,小老虎困了,春芽哄弟弟睡觉。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睡梦里,春芽梦见爸爸下班正往家里走。她觉得很奇怪,爸爸从来都是骑自行车的,今天怎么走路下班呢?
正想着,只见一辆汽车从爸爸身旁飞驰而过,吓得她大叫一声:
“爸爸——”
自己的一声呼喊,把春芽从睡梦里唤醒来。她坐起身子,揉了揉肿胀的双眼,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想起爸爸受了重伤。春芽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泪像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流个不停,一想到爸爸受了那么大的苦,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痛……
哭了一阵子,春芽到厨房小屋里把她的书包拿出来。她此刻什么书也不想读,只想写一篇日记,记下昨晚发生在她家里的特大不幸事件。
年2月8日(周五)
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今天可是深刻体会到了。
昨晚,爸爸在车间为了搭救一位女工,被叉车压断了双腿,这件事,对于我们家来说就是一场塌天大祸。
夜里12点左右,当小黄叔叔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给我和奶奶的时候,我当时吓得连呼吸几乎停止了——我的爸爸鞠诚昌,我们家的顶梁柱,那个身板挺直,面目和善的爸爸在车间被车压伤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又不得不跟奶奶一起坐着小医院奔。一路上我都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让爸爸有什么大事情!
手术室门前围了很多爸爸车间的人,他们一见奶奶和我,就讲爸爸有多伟大,精神有多高尚。完全不顾及我们的心情——再伟大的人受了重伤都会疼痛,与他心连着心的家属都会心如刀绞,你们知道吗!
当我看见手术室门前的一溜串血迹时,我的心也在滴血。这些血是从爸爸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他该有多痛呀!还有,他平时总是舍不得吃东西,这么多的血,该需要多少营养才能生成啊!
“爸爸——”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奶奶也是泪流满面。
也就是在手术室门口,我和奶奶知道了爸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俩紧紧揪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一直等到天亮,爸爸还是没有出手术室。无奈,奶奶让我回家照顾弟弟,医院。妈妈听到噩耗时痛不欲生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心碎——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爸爸的手术进行得如何。医生为他做了什么手术,爸爸是否能够一如既往地站立起来,都是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的事情。可惜,弟弟没有人照顾,不然的话,医院去了,早陪在爸爸的身边了!
此刻,家里只有我和熟睡的弟弟,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冥冥之中的上苍你在哪里?您能拯救我亲爱的爸爸吗?能拯救我们这个,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家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