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的青春经过我的哨岗

东门望文/杜晨一

我向来排斥站岗,但东门岗除外。

东门外是一条长长望不尽的银玉色马路,车马人头熙熙攘攘来往如织。

东门醒来的时候,营区的起床哨往往还在酣睡。如果黎明时分站在东门的哨位上,可以看到天边的鱼肚白,衬着淡红色朝霞,把一阵阵鸟鸣从肚子里吐出来。小商贩哈欠连连在漏着点滴光线的路灯下扎根,路边商户一排排整齐的霓虹灯齐刷刷闭上眼噤了声。东门的一切在这种不厌其烦的预谋中周而复始。

守望着一这片盛满喧闹和安宁的街区,目光撒开来向前奔腾,顺着长长的马路呼啦啦往前延伸,一飞冲天全面展开,一揽连绵秋色下的人声鼎沸,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九五之尊的帝王。

在习惯了军营的严整与肃穆,疲劳于直线与方块的审美时,东门外散乱的繁华之象让我们心驰神往。东门岗顺理成章成了连接寂寞与繁华的关节所在,站在那里可以暂时丢弃繁重的任务琐碎的心事,像猫打量老鼠一般饶有兴趣地看车水马龙,看两个人怒目相视或者柔情一瞥,去大胆臆测其中的深意。

但东门岗吸引我的完全是另外一些风景。说女子秀色可餐,并非是毫无道理。极目远眺尽收眼底的景色固然让人心旷神怡,但相比之下,来往少女的一个回眸一次浅笑一回生气的撅嘴,更让人大快朵颐遐想万分。每当几个姑娘环着手经过,用一种仰慕的眼光回头瞧我时,让人不能不有一种栏杆拍遍拔剑四顾的英雄豪气,我时常幻想着或许五秒钟之后我就会进入她们的生活,留下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我只能不动声色,目光随着她们的背影缓缓移动,直至消失在温暖的十字路口。

我就是在这样一次次遐想中见到陆晴的。小辫子黑眼睛,灵巧的个头走起路来轻快无声。她没有像其它的姑娘那样从门前一笑而过,而是探长了脖子往东门张望,时而来回踱几个响亮步子,似要以此来抚平脸上的焦急。我一度以为她的出现是为了解放我的单身之苦,直到亮哥——那个身材魁梧四肢发达经常把我架起来供大家肆无忌惮袭击的憨子——急匆匆从门里窜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确实太爱做白日梦。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眉开眼笑轻声耳语,亮哥不时在陆晴头上摸一下,陆晴则在亮哥腰上掐一把以示回敬,两人站在东门口眉目传情你来我往,其明目张胆令人发指。

这个憨子!

亮哥来的太急,并没有认清我。我可以站在一旁从容不迫地咬牙切齿,诅咒他们的亲密无间浑然忘我。亮哥口口声声自称单身狗,可如今却在这里干着如此见不得人的勾当!

“什么!亮哥去见女朋友了!?”我带着复仇的快意宣布这颗重磅炸弹时,宿舍里顿时陷入了沸腾。

“对啊,我亲眼所见。亮哥拉着那个女孩子甜甜蜜蜜去吃饭,简直春风得意光彩照人呐!”我极力添油加醋,只想让他们也跟我一样咬牙切齿恨恨不已。

果然,几个单身人士揭竿而起。

“他娘的,亮哥不厚道。暗地里享着福,还在哥几个面前装可怜!”大家大概都有一种黄钟毁弃的悲愤,并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全宿舍单身人士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亮哥笑眼眯眯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上的风采还留有余温。

但平日吵闹的宿舍却出奇的安静。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无不在捏被子、整床单、摆弄鞋子,等到视线完全扫过去,一双双眼睛又齐刷刷聚集在他身上,誓要用目光将他射穿,气氛诡异而险恶。

亮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动。他拍了拍某个肩膀:“今天训练咋样啦?累不累?”,或是踢了踢某个人的凳子:“我这有上次的作业答案,你要不要?”,甚至帮某人摆正放歪的帽子,理一理变皱的毛巾被,然后拿起扫帚在地面上挥舞一通。他想干什么?或许他自己也没了主意。没有人搭理他,不是冷冷的回应,便是一道不屑的目光,他在困惑中将扫帚挥舞得更卖劲了。

我们板着脸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暗自庆贺,敌人遭到了无声震慑。

随后一次短暂的交换神色,激动人心的行动在亮哥的猝不及防中打响。大甲趁亮哥弯腰之际,从后方一个环抱,把亮哥活生生从地面上拔起来,像是拔一棵树。

亮哥一下子回过神——“妈了个巴子,你干嘛!?”

他用尽全力扭动和挣扎,像一只踩了夹子的野猪横冲乱撞。大甲也不是吃素的,一个手榴弹可以扔出60米,胳膊粗的形如大树,又学过跆拳道,劈砖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他一双手十指扣住死死不放,任亮哥如何挣扎也解不开这把锁。奈何亮哥人高马大,发起力来如牛一般,两人便从阳台一直扭摆到门口,各自喘着粗气青筋暴起。

见时机成熟,我们一拥而上,手脚并用占领了亮哥的四肢、腰腹以及脖子,将他面朝大地横空架起。亮哥余力未尽,时不时蹬一下腿,如同被押上案板的肥猪,面对磨刀霍霍的杀猪佬毫无办法。

“上刑具!”大甲一声令下,安子端出满满一盆凉水,推到亮哥眼下,映出此刻他狼狈的面容。

“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亮哥顿时局促不安起来。

“乖乖交待,今天见谁了?”。“见谁了!?”我们再一旁七嘴八舌朝他喝道。

“没见谁啊大爷们,只是一个同学!”

“不老实!”大甲一挥手,我们将亮哥头重脚轻顺势灌进了脸盆,惨叫声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放过我放过我,我告诉你们,大爷们!”亮哥呛了几口水,再也坚持不住了,带着哭腔求饶了一阵,终于获得了我们的同意。

陆晴与亮哥是高中同学,坐过同桌。但据亮哥称,那时候他们看书则看书,写作则写作,偶尔对看一眼交换一点意见,目光也是毛毛糙糙,不带电。

只是在时间足够长之后,陆晴一个微偏的回头,一次轻盈的跳跃,一身腰身线条的妖娆,一种悄悄拉扯衣角的羞涩才渐入他的心头。这些来历不明的朦胧手法,绝非是一片惊艳的绝句,而是长篇小说里的陆续发现,形成某种缓慢的积累。

直到大一入学军训时,亮哥在跑道上挥汗如雨,脑子里没由来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毫无疑问,那才是情感的不明飞行物真容毕现并且已经形成了心理创伤。

那个周末的夜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觉得这个悬而未决的念想决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要将它打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惊得下铺毛骨悚然。

他拨通了陆晴的电话。但那一刻语法词义突然逃走,他只能用一顿语无伦次让脑子里的浆糊倾泻而出,顺着电话线流过去,渴望陆晴可以感受到一点温度。

不料对方的回复是:傻子,你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

既然案情已经浮出了水面,亮哥也没必要再躲躲藏藏。他一边惬意地与陆晴谈情说爱,一边享受我们的怒目与嫉恨,一幕快意恩仇在他身上上演。

亮哥全然不顾我们的抗议,将恩爱表露地肆无忌惮。每天中午回到宿舍,他便十万火急赶到收发室,询问有没有远方的信件抵达,如果工作人员将这封来自南京的天外来鸿交给他,那么他便神气活现地在宿舍宣布又一封情书到位,换来嘘声一片。大一那阵子口令训练必不可少,我们再宿舍撕扯嗓子震颤喉咙,渴望喊出一个令人满意的“一二三四“。亮哥却一言不发,待我们气喘吁吁几近崩溃时,他开始气沉丹田,扎一个标准的马步,两拳前伸食指翘起,如武侠小说中的高人运功提起一般,爆发一阵有节奏的呐喊:”陆晴——陆晴——陆——晴!“。我们只能将白眼翻得更加一尘不染。

也许唯一一点好处在于,陆晴不时寄来零食让我们可以大饱口福。亮哥极少吃,倒是我们抢得最凶。但我们常常在争抢中突然沉默,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绝望,我们一致认为,有了陆晴,我们已全无拥有女朋友的必要。

但最让人气愤的是,每到周末发下手机,亮哥必置全世界于不顾,立马拨通电话向陆晴汇报工作:本周训练成绩提高多少,上课瞌睡克服多少次,实弹射击打了多少环,游泳一口气游出了多少米……陆晴是他的上司?教练?还是私人医生呵!?

亮哥平日里一本正经,内务队列都是标准的行伍汉子,然而只要跟陆晴通起电话,便一秒钟变成婆娘,声调急转直下——“哎呀,我错了,对不起嘛“、”你告诉我还不好,我会惦记的嘛“……我们相信陆晴一定是掌握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只要按下去,亮哥便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这个时候,我们通常回应一阵哂笑,鄙夷地看他对着手机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俨然一个演技超凡的明星。对此他一定早已心知肚明,不然他为何干脆开了免提,让本就咬牙切齿的我们被迫去听陆晴那清脆铜铃一般的吟吟笑声?

最难熬的夜晚也是周六。亮哥一通电话可以讲到天昏地暗,即便熄灯上床依然不放过我们。我躺在床上竖直了耳朵(虽然脸上总是鄙夷,但实际上我非常乐意偷听他们的恋爱细节,为自己日后的行动积累经验,以至于后来他们停止通话后,我竟患了一阵子失眠症),听亮哥在被子里的绵绵情话,一边饶有趣味脑补各种细节,一边痛骂这对狗男女。

大概是觉得乏味,陆晴脑洞大开,让亮哥唱首歌解困。对我们而言,亮哥唱歌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当初野外拉练休息期间,队长让亮哥唱首歌,他支支吾吾半推半就,脸上如红墨水般濡湿一片,硬是如临大敌两腿哆嗦。唱支歌而已,不会要人命吧?

直到亮哥一开口,大家才着实明白了他的为难,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哭丧。音调时高时低,弧线音一路飙升到底,忽的又变成断续音,如一盘卡主的磁带。自此亮哥五音不全声名远扬,直到后来队长还拿亮哥的嗓门说事,激励我们要培养特长。

而在这个夜晚,他又要开口了吗?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唱了出来:

青山茫茫白云瘦,

君行远方月如钩,

露沾了衣裳秋望断,

走走又走走呵哪是头?

……

我怔住了,这算什么破歌?完全是大兴安岭黄土高坡青藏高原以及延安的窑洞,亮哥怎么能唱出这样酸掉牙的歌?青花瓷呢再回首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呢?

电话那边又传来吟吟笑声,夹杂着些许掌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刺耳。

“陆晴就这样的欣赏水平吗?难怪会看上他!“我在忿忿不平中睡去。

困难时后来才出现的。

热恋中的人总是将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当作家常便饭,一天不吃便浑身痛痒难耐。恰逢那时学校的阅兵任务来势汹汹,据说当天会有北京的首长前来检阅,全校上下神经紧绷,没日没夜奋斗在阅兵场。那时候我们最怕的莫过于许参谋揣着分贝仪笑嘻嘻走过来,如果音量不达标,那么休息则遥遥无期。

为了将持枪敬礼的动作练整齐,操场上常常是一片手拍枪托的清脆响声,活似骨头断裂的咔咔咔,叫一旁路过的人心惊胆战冷汗直冒。尽管现在谈起来个个脸上都是自豪与不屑,但没有哪个会愿意再经历一个那样的心力交瘁。

正是在这样的头晕目眩中,亮哥一连好几周都是倒头便睡,鼾声雷鸣,似乎全然忘记了陆晴的存在,直到陆晴给我打电话时(亮哥关机),我感受到那边的杀气腾腾,亮哥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急匆匆打去电话,得到的却是一串盲音。一晚上电话、短信以及聊天软件轮番上阵,对方仍然毫无回音。陆晴是在惩罚他,用一盆冷水对付他的火烧眉毛。

接下来一连数天亮哥都忙得焦头烂额:早上急匆匆整理完内务后冲向电话机,想问问陆晴是否起床;中午上完课马不停蹄奔回队里,想问问陆晴是否已经“用膳”;下午训练完毕顾不上洗澡,赶回他的哨位(显然电话机已经成为他的新哨位)苦苦等待,但最终得到的无一都是用户正忙或者用户已关机的抱歉声。

“他娘的,你道歉个鸟屎!”亮哥终于在紧张与失望的快速更替中崩溃,将话筒狠狠扣回可怜的拨号器上。

我们不再挖苦亮哥,而是鼓励他不要放弃。

“亮哥莫急,人家现在在考验你的耐心呢,不要自乱阵脚!”

“亮哥别担心,女孩子都脾气,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只要肯哄肯缠着她,过不了多久就没事儿啦!”

“亮哥别丧气,咱们当兵的善打持久战,拿出男人的意志来!”

……

我们七嘴八舌地给他信心,却庆幸自己没有这样一个磨人的女朋友。但我们决不允许陆晴就这样弃亮哥而去,即便是为了那一堆堆零食。

在我们这些陈参谋、杜参谋、甲参谋的商议下,亮哥总算定下了作战决心。他重整旗鼓,一封情书加一块巧克力快马加鞭送往南京。

糖衣炮弹果然还是起了作用,虽然只是“收到”二字,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对亮哥来说已经是初战告捷。

再战战兢兢拨通了电话,对面终于传来了久违的声音。

“你还知道要给我打电话吗?你的玲玲呢?你的丹丹呢?你不去找她们了?还来找我干嘛?”陆晴劈头盖脸的一顿诘问,让亮哥猝不及防。

“什么?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没顾着你,是我错了。这跟玲玲丹丹有啥关系?我和她们早就不往来了。”

“少骗人!你没找她们,那你这个月跑哪里去了?说你忙我才不信,以前你也忙,为什么就没有忘记我?骗子!”陆晴言外之意,亮哥目前是已经把她忘了。

亮哥越想解释,嘴越发笨起来。刚要开口,话语权又被夺了去。

“你这个骗子,你对我根本不是一心一意。我对你百依百顺,为你忍受那么多,你做过什么?”

“……”

“每次同学问我男朋友怎么不来,我只能晃一晃手机说讲电话就够啦,天天见面岂不腻死人?”

“每天一个人吃饭上课看电影,一个人把水搬上五楼,在楼梯上摔倒也没人扶,水桶破了,水哗哗往外流,腿上也紫了一块,只能坐着叹气。”

“感冒发烧了没人照顾,躺床上一整天也没吃饭,晚上还要一个人起来去打针,你做什么了?只是告诉我多喝热水!”

“校园里一对对情侣牵手经过,我只能默默难受。周末推掉所有事情,只想等你的点化,时间久了你还嫌我话多吵着要睡觉。”

……

电话那边已是哭腔,一通和解的对话变成了陆晴声嘶力竭的独白,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言语再一次逃离了亮哥。他仿佛可以看到陆晴泪水涟涟的脸,还有那对黑眼睛、小辫子。面对这些含泪控诉,我们也呆在一旁,鸦雀无声。

亮哥断了电话,有没有心怀愧疚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为了这场梦幻他其实并不轻松。大一时候上面管的严,时常以表现不佳为由扣发我们的手机。这时候全队都指望着两部电话机,亮哥往往要等上数个小时才能排上机会,说不上几句话便熄灯上床,顶着一身臭汗睡去。为了联络方便,亮哥终于铤而走险私藏了第二部手机,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几次在他们相谈甚欢时,亮哥的被子被队长掀开,一道亮光照的他脸色惨白,结果无疑是深刻检查灰头土脸。更多的时候我们休息时他的工作才开始,阳台、晾衣场甚至是厕所总有他久站的影子,常常是刚放下手机便披戴戎装去站夜岗,连续作战疲惫不堪。但早操并不会因此而推迟,课程不会因此而减少,训练也不会因此而变得轻松。在亮哥看来,偶尔几个晚上早点睡觉,算不上大错特错吧?

实际上陆晴的委屈,亮哥怎会不心知肚明。他着实只存在于手机里,存在于电流和载波之中,是一个影子,一个念想。他肩上有忠诚责任纪律服从,因而只能在陆晴生病时说一句多喝热水,在她抱怨时耐心安慰,在她无聊时讲点笑话唱首歌,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亮哥终于支支吾吾地跟陆晴说分手。

说以后她不用再这样辛苦了。

还没等及对方回应,亮哥便关掉手机,将它锁回了储藏室。

这个曾经让他发狂让他沮丧给他心慌与窃喜、激动与沉默,给他酸甜苦辣的手机呵,就这样退了场?

我们纷纷劝他不要冲动,他这块招牌倒下了,兄弟们哪还敢去找对象。

亮哥无动于衷,他把陆晴的信件悉数退回,包括她送的口琴——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一部像模像样的爱情片,咋突然变成了灾难片?陆晴联系不到亮哥,便一个劲往我的手机钻,常常在课堂上或是政治教育的点口袋里一阵振动,给我惊心一击,吓得我手忙脚乱魂飞魄散。

陆晴哭丧着脸告诉我,她只是憋屈太久寻机发泄,没想一下子怨气刹不住倾泻而出,造成如今的覆水难收。没错,她确实有些抱怨,但还至于恩断义绝不相往来。她让我对亮哥旁敲侧击,希望可以促使他回心转意。

可是亮哥,这个憨子,会回心转意吗?

从提出分手以后,他并没有像预期那样变得精神好转积极上进,反而是上课更加心不在焉昏昏欲睡。有一次在课堂上他不知抽了什么疯突然唱起了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走在队列中他会经常跟着其它的队伍喊起口令,换来一阵疑惑的目光;甚至在阅兵训练中,他的节奏总是将全队的步子打乱,引得队长一阵痛骂。

没了陆晴他是丢了魂吗?他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约会的餐馆、牵手的小路还是手捋秀发的一瞬?

可怜阅兵的日子迫在眉睫,队长拿这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呆子毫无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加长训练时间,剥夺他的午睡以及自习。

此刻的我,由于身高太矮,被队长在纳入了“上不了台面”的一干人中,开始全权负责起那一阶段的岗哨勤务,用他的话说:“不上场便是做贡献”。我们虽心有怨气,但不用再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倒也落得清闲自在,便默默接受着各种同情与嘲笑交织的目光。甚至在见到亮哥独自在操场上加练,竟会暗自庆幸父母给了自己一个实用的个头。

我又成了东门大使馆的常驻武官。

有时我会出现在太阳升上云端,四周光明普照之时,或者是月亮挂在树梢,万物浸泡在霜色溶溶之中。我时常望着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街道发呆,红灯绿灯交替闪烁,黎明黄昏交替出现,我觉得它们另有深意,不然为何天边那瓣毛茸茸的红月亮如此像一只眼睛?霓虹灯从楼顶顺流而下迎风展开,为何如此像一头瀑布般的头发?街道静静睡去,漫天的星斗就纷纷摇晃欲坠,在这样一片苍茫和寂寥之中,不能不想到生死爱恨,转瞬或者形而上的永恒。这样的夜晚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无数次的恍惚之中,我又看到了那个身影,小辫子黑眼睛,灵巧的个头走起路来轻快无声。

那不是陆晴么?我心中一紧。她从南京跑道长沙来了?

振作精神,我虚着眼睛再看,是陆晴没错。她背着双肩背包,脸上的风尘仆仆还未散去。她怎么会出现在东门外,与这浓浓夜色融合在一起?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只身从南京途径合肥武汉岳阳然后站在了这里?

她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放到耳畔焦急地等待。这无疑是一阵徒劳,亮哥此时不是在训练,便是在失眠,即使是心有灵犀在想念她,他的手机也不会自己醒来,告诉他有一颗焦灼的心正守在那道墙外。

我很想冲过去拍掉她的手机,告诉她不要再自寻苦恼,亮哥如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了。然而我只能站成一棵树,看她一遍又一遍拨号接听,然后失望地放下手机,抽抽搭搭无声哭泣。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亮哥当初不是也曾守在电话机旁如火焚心么?难道所有的恋爱呵,都要情不自禁地相互折磨?

陆晴在东门外来来回回,孤身游荡。她独自走过空无人迹的公交车站,走过几无人影的十字路口,这里白天热闹,晚上却如此凄冷——她还会来见这里的车水马龙吗?低沉的轮船汽笛声在远方回荡,她还会从钟山脚下奔赴湘江之畔,奔赴这场梦幻,来听一听这寂寞的汽笛吗?她走过只剩下一地灯光的街道,在灯下一次次拉长自己的影子又一次缩短自己的影子,他们还会牵手走过这条长街,笑声撒过路灯的第十根、第五根、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吗?……

青山茫茫白云瘦,

君行远方月如钩,

露沾了衣裳秋望断,

走走又走走呵哪是头?

……

她徘徊在街道久久没有离去,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

我摸回宿舍,试探性叫了一声亮哥。

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从床上一跃而起,脑袋警觉地四顾,随后锁定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心事重重,窗外浓墨泼制的月光绝不会轻易放他入梦。

“什么事?”

“接我岗的哥们没由来,我又拉肚子,你帮我去守一会儿东门吧……”

我害怕他会因为太累而拒绝我,即使真是这样,那也是无可厚非,他确实太累了。

之所以不惜牺牲他的睡眠,是因为我骗了他。接岗的哥们早已到位,并且我们成功达成一致,等亮哥到达东门,留给他的只剩巡逻哨。而在他迈出东门向右转,他就会在万籁俱寂、星斗欲坠中看到他的小辫子和黑眼睛站在那里——我拨通了陆晴的点化,请她多等十分钟,等这场梦幻的重新开始。

帮我站一次岗,然后捡回自己的魂儿,这种交易不亏吧?我替亮哥盘算了一会儿,然后沉沉睡去。

杜晨

谢谢你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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