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散文
随笔:自然纪事
园子
黄昏,分开斜逸的竹枝,穿过曲折的小径,踏在由禾本科杂草所汇聚的油绿草坪上,蚱蜢幻成焚灰色躲藏在根茎底部,被人迹赶着偶或蹦跳一下,不小心蹿至裸露的踝部,有莫明的颤栗感由脚踝瞬间传至全身。
我是为重温一种久违的黄昏的肃静而来。对于这种足已震撼心灵的东西,我有时无比需要它,有时却故意忽略它。
真正的自然已被灭绝,此地侥幸存留的一切只让人感到酸楚。抛开由蚱蜢带来的颤栗感不谈,我喜欢或者假装喜欢这里,自由,隐蔽,连空气都是隔绝的。当然不是毫无人迹。他或他们在林子的那头。看不出高矮胖瘦,唯见各色衣物作为移动的色块而存在。等我到了那头,他们通常不在了。可他们来过,刚刚离开。小径上还留着他们呼出的热气。我与人群的关系最好是:仅限于知道存在,不与其发生任何牵扯。
一条铁轨把这里与城市的主体隔绝,这是废园,死角,毫无规划和利用价值,从而被管理者遗忘。鸟鸣,风声,落叶的窸窣声和固定时间里响起的火车鸣笛声,是这里的四季。竟然还有湖,卧蚕似的静止在那里。当然不是完全静止,湖水平静的表面与汹涌的内部从来都是唇齿相连。
树叶在黄昏的光线中微弱地晃动着,好像晃动的不是叶子,而是那些倏忽变化的光线。逐渐变暗的林子里的光在提醒我:此刻离开最好。或者是:人都走了,你也快走吧!错乱的步伐泄露了心底之事,去路漫漫,再次经过斜逸的竹枝,丛生的灌木,窥见林间之光微弱而带有声响,莫名的,头皮紧缩,腿脚发颤,有种无辜的肌表暴露于外的惶惑感,可能是前几日野外游耍时遭蜂群围攻所落下的后遗症吧。
没有悬念地返回灯火辉煌的城里,瞬间将园里所见的抛掷不顾,待下次想起时再去游历一番,如此往返于自然与人群之间,安全而让人满足。
对严酷的自然和世相,我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爱。
会落叶的树
今日骑车,东张西望,远远落在后头。那是条闲路,并无太多人车过往,而树,倒比别处长得更为卖力些。我骑在后头,又有逆风袭来,更为迟慢了。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道旁的树上,香樟,朴树,银杏,栾树,一株株看过去。眼光一掠——前面的人骤然变小了,成了树下移动的小物,人和楼房在变细变矮,退隐,消失,而树在长,无限生长的力量。树叶树枝所形成的婆娑树影成了墨绿浓密的团状物,交缠着,荫蔽着,往虚空处生发开去。那一刻,忽有种一切都将消逝的感觉,惟有那些扎下深根的树永存。
在城里,我见过不少艰难生长的树。它们是:长在屋顶上的瘦树,挤在两幢楼房之间的银杏,试图刺穿墙壁屋顶的古樟树,蜷缩在阳台瓷盆里形容枯槁的树。
那家商铺门口有棵古槐树,古朴遒劲,已逾百年。他们在门口搭棚子的时候,在顶棚中间留了孔隙,尽可能大一些,让那树穿过,好像这树非常愿意似的。为了好看,他们还在树身上缠裹了黄色艳丽的软缎,微微凸显的纹理,熠熠生光。远远望去,这树金碧辉煌,满身喜色,宛如被招了安。
顶棚完工后,树干和树枝彼此瞧不见了。顶棚之下,他们在艳丽软缎所围裹的树干边吆喝算计,喝汤吃药。而顶棚之上那斜逸的枝条,艰难地生长,向上,向上,以远离地面和人类侵犯。或许只是为了看到那艳丽软缎所缠的自己的下半身。
我喜欢秋天里大规模落叶的树。那漫天飞舞的黄叶子,好像树在向人类表明它们并不是无知无觉,无意识,而是有生命的。
而有生命,大抵也承认自己是脆弱的吧。
铜钱草
它还有一个颇为象形的名字叫圆币草,意思是一样的。
以为铜钱草是阴郁的草,是月光和积雪的草,是废园池塘里所长的草。是秋凉如水的草。这种直觉从何而来,多半是固执的偏见。人却不得不依赖这样的偏见来建立一个自以为安全稳妥的世界。我的铜钱草大都在我的屋子里待着,很少见阳光,更不用说烈日暴晒——我以为它不喜欢,其实是我不喜欢。看来,我是把铜钱草当成了自己来养。
一开始也没发生什么事,时间一久,变化出现了,慢慢地,根部腐烂,茎部皱缩,草叶萎黄。好像是病了。
我只好将它移至阳光下,一开始只是夏日初阳,一俟日头猛烈,又迫不及待将之搬到阴凉处。有几次将搬出搬进的事给忘了,几日暴晒下来,不见萧条之态,反显青郁朝气之容。心里仍是犹豫,它真的喜欢这样吗?直到她在阳光下待得越久,越是根叶肥厚,绿意葱茏,我才彻底放弃将之藏于室内的心,甚至连夜间也让她待在外面好了,赌气似的。
慢慢地,当我在室内阴凉处隔窗望它时,好似不认得它了,有漠然之感。
被误解的自然
落雨了。晨起的这一阵特别急,雨脚溅起的水泡大而绵密。竟感到冷了。身体不由地一缩再缩,只想缩回今日之前那熟悉的气温里,去寻得庇护与慰藉。缩着脖颈,急急往前赶,前面是一样的冷,树叶在雨里翻飞,颤抖,局部在泛黄,有特别黄的几片,犹豫着要从枝上坠落。不待它们行动,树下早已积了薄脆的一层,还未被清洁工扫去,大概数量太少了,等积多一点才能下手。草地上也满缀着黄叶,还以为是草自己黄了。
昨天和今天都有雨,白日里下,夜间也下。并不算太大。水气弥漫,雾湿湿的,好似天地之间汪着一摊子水,迷蒙的,混沌的,远未被撑开,撑开至秋高气爽的程度。秋还在搏斗当中。
或许,大地绘出的图案还不够新鲜,可其中有股无可估量的蓬勃的生命力,迟早要爆破的力量,绝不像图片里失真浮夸的描述。现实中每一刻天光的变幻根本无法抓住。所有能抓住的可能都是错的,一种美妙的误解,误解到使人易于接受的程度。
都市人喜欢被误解的自然,既然无法时刻追踪景物天光的流逝,看图片最省力也最刺激。摄影者总会把最猛烈浓郁最富戏剧性的情感安放在图里。图片保留了这一瞬和那一瞬,可在这一瞬与那一瞬之间的空白处需要生活补上。在深秋的胡杨林里,摄影师跟拍了二十多天,从晨光初绽到夕阳涣散,整个过程说不上有多少乐趣。在仲秋的窗前坐一下午,也等不到一片半黄的叶子变得更黄,更无法让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落下。这一日与下一日的变化通常可忽略不计。一生何其短暂,一日又何其漫长。
秋事
天高云淡,秋的气息像瓶子里倾泻的水,充盈在天地间。天空是青灰色的,宛如一阵青烟,而云是极淡极淡的烟,淡到虚无。
明知秋很短暂,日子的缝隙里,落叶的窸窣声中,它于窗外通过,快速地溜走,可每日窗前望着那近乎原封未动的一切,又觉得它很漫长。落叶总是迟迟不肯坠下,哪怕已经干枯如黄褐的金斑喙凤蝶,还在枝上停留。今天终于看见数瓣黄叶在风的助力下不舍地飘离枝头,坠地的刹那似乎还向上弹跳了一下。只那么一下,便安之若素地与大地亲吻,直到全身心融入。
落叶在完成循环的使命后,无比放心地将自己交还大地。
永恒
如石膏塑像般静默的新娘在草地上被摄影。人静默的一刻,恰是草最绿的时候。秋天了,还有这样绿的草。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也是草,钢丝般硬朗的一根根,好像可以数清楚。阳光照到的地方呈黄绿色,那一点点无比重要和芜杂的黄使得草地呈现油画般的斑驳感。
花草们在最绚丽的时候,大概都有一种斑驳感。不因色彩炫烂,也非花事荼蘼,而是一种深深的寂寞。哪怕马上就要凋谢了,哪怕没有人看见,也要拼命地纵情地开。
而天终于慢慢暗下来。半边明亮半边暗淡的园子给人不安感。几片阔大的黑褐色叶片一前一后快速飘离枝头。叶子落下的一瞬,天光又被收走几分。这一刻开始的每一刻都有巨变。自然殷勤地演绎着每日必备的节目,哪怕这个世界明天就有可能毁灭,它仍旧一丝不苟,耐性非凡,如诗人在创作时的斟词酌句。
落日给人紧张感,这自有人类以来便随时可能涌现于人心头的情感,今天依然存在。这一切似乎是由神秘的力量繁衍生息而来,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借此相通。
赫尔曼·黑塞在致友人的一封信里说:从我们孩提时代至今,整个地球和植物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永恒之物,大概只存在于自然当中吧。
死角
在所住公寓的底楼,在楼与楼之间的夹角处,有一块无生命的角落。太阳照耀不到它,雨水湿润不了它。灰白,干巴,板结,寸草不生。有人在上面堆积杂物,一些死去的盆栽,一把废弃的扫帚,或许还有一些干枯的枝干。每次经过那里,我都匆匆地离去,甚至不想多看一眼。
今天,我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完全是下意识一瞥,只见一枝深褐色的植物枯枝孤立在干白的土壤之中,皱缩,耷拉,毫无与周遭之物呼应的企图。或许这还是大楼建造前的植株,作为某种消失事物的证据已被彻底抛弃。对于一个看过真山真水真土地的人,再看到这样的场景,真是莫大的哀伤。那黑暗中闲置的土粒,粗粝,干巴,死寂,没有任何生物萌芽的迹象。
在这里,奇迹是没有的。
城市的水泥地,柏油马路,钢筋混泥土建筑的屋顶,一切将泥土和绿意斩尽杀绝的地方,都是死角,每天死去一点的角落。物种的单一,人类的自负,盲目的扩张,使得城市成为制造残骸和废墟的地方,只允许少数的可控制的物种存在,还不时地去修剪和限制它,而且只让它起点缀作用,永不能成为主角。雨水本来是下给大地的,现在只进入下水道。植物本来待在深厚的土壤里,而今被迫窝在瓷盆之中。水泥之下的土壤会是什么样子?把一个人扔进黑袋里再将袋口系紧扎牢,会怎样?会窒息而死的吧!土地也在死去。那些泥土里的生物,蝉的幼虫,无数微生物,植物根系,存在于暗无天日的地方,生命的出口已然关闭,再也不能与宇宙万物相通,无法接受阳光、雨水和风的循环,连钻出土层透口气也不可能了。
秋天的夜晚,我常常听到铃虫的鸣唱。在一些尚留着少量泥土的小区的灌木丛里,它们发出让人吃惊的生命的能量。世间生物并非人类一种,听听那些被关了地牢的生物的鸣唱,我们会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梦
秋分已过,清晨的冷风送来一阵清冽的桂香。昨日雨后,我已在园子里见过那米样大小微微鼓起的花蕾,躲在深绿色的锯齿叶片中。雨水冲淡了它的气息。今天一早,雨住天晴,它的气味就再也藏不住了。
只是淡淡的,一忽儿闻到,一忽儿没有,让人只想丢了所有事情,专为捕捉它的味儿。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秋的味道就浓起来。它的气息一日日往上浮,浮到人的鼻端下。闻着那气息,是香的,却又是淡的。让人心变淡。好似一棵树一朵云一个人只要走到这一天,就该停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着,休憩着,冥想着。
在我的记忆里,桂花的气味等同于秋天的气味。桂花盛开的那几日,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无论做着什么事,在路上走着,在屋子里看书,只要闻着那气味,心就格外安然。空气是凉的,鸟声是凉的,人的身体也是凉的,这凉意让人清醒。
夜里,桂花的气味平静而强烈。而到了白日,被阳光一晒,风儿一吹,那气味飘飘洒洒,全都散出去了。外面走着的人自不必说,屋子里的人,开了窗就可以闻到。
整个城市的人都在闻着这香味。
没有两种花的气味是相同的。桂花的气味像什么?她像极了一个梦,一个清冽而短暂的梦。
雾
近中午的时候,太阳才部分挣开雾的怀抱,散溢出毛茸茸的亮光。雾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变得薄透了,容易被刺穿。太阳光因此显得混浊。人走在这样的日光里,感觉是会沾染上一些不洁的东西,也有随时消失的错觉。觉得会随时消失,但又不能真正消失。人们如何做到从众人眼里消失,而不是死亡?在目前的生活里,还有这种可能吗?
雾一直没有散,到了午后也没有散,而阳光也不甘心就此退场。搏斗就此展开。混沌的感觉弥散在这一整天里,并在余下的日子里持久地释放。
好似一个故事尚未结束,另一个故事已在如火如荼的排练之中,而我却缺少投入的热情。甚至连掀开幕布一角的兴趣都无。对新故事所能抵达的地方,我一无所知,根本就不想知。
人在雾中是不会迷失方向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方向,对所有方向的深切探索,很可能会成为我今后生活里一种没有路标的指示。
余烬录
风终于刮累,不刮了。秋意至一定深度,渐趋稳定。阳光柔顺,万物安逸。园中枝柯经秋风几度催折,日渐索然,顶上的变化最为明显。麻雀飞来我的窗前,一来就是好几只,集体性地跳跳啄啄,带着机警和窃笑,一旦听闻声响,哪怕极为轻微,马上唧地一声飞走。
好像秋天也会这样唧地一声飞走。
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闻到桂的残香,全身毛孔都警觉起来,好似看到灰烬中藏着的火星,马上要灭了。与半月前比,这香缩小了半径,减轻了力度,气息奄奄,断续不可捉摸。
没有什么能阻止气味和时间的扩散。秋日里,只有一样东西还在缓慢积聚,那是来自纯天然食物的甜。我想到玉米杆子的甜,比甘蔗之甜少一点点。茅草根是淡叽叽的甜。乌饭果甜中带酸。野柿子甜中微凉。葡萄是甜的,大枣也甜,柑橘的甜富有层次感……它们马上就要甜完了,甜味要被冻住了。
草叶窸窣,时光荏苒,当我们的生活一成不变时,大自然却如常运行,如此敏感、善变,真让人感动。
天上云
整个上午,云在头顶上空大规模地出现,聚集,变化,消失。重现。寂寞无声。先是漫天铺卷的碎棉絮状云,因盖不住广大的天空,露出不规则的孔隙,孔隙内映出瓷蓝的天。继而,孔隙渐渐增大,露出更多的蓝。白色的云絮在消融,失散,而蓝在增加,试图吞噬它,耗尽它。棉絮云,雪一样从外围往中间收,越收越紧。烟雾一样缓缓散尽。到了中午,天上已无云。甚至没有一丝云彩出现过的痕迹。新秩序已然建立,天空恢复了之前那种叫“蓝”的状态。澄澈的蓝,暗沉而寂静,显露了秋的本质。
昨天如此,今天也如此。云朵如此之美,变化之殷勤,让我感到某种神圣之物的降临。对比人间的嘈杂,天上安宁,充满着无穷的秩序感。
秋声
昨夜各种声响,醒时梦里相混杂,像落花声,流水声,果子坠地声,雪后枯枝折断声,暗夜行军声,台风天里的风声,暴雨天里的雨声——这自然里的声响,给我一种莫名的踏实感,比听到鞭炮声,汽车喇叭声,机器轰鸣声更能感到这世界不是观念的世界也非虚拟的世界,而是一个不被控制,拒绝提供经验教训的自然的世界。我想让风停下来,可做不到,我想将风变小些,也不可能。那风不是人可控制的,它自由地吹,没有规律,还不讲道理。
午夜了,还听得哗哗的声响,声趋小,渐朦胧,想起乡间蛰居者夤夜时分所遇野猪的叩门声,无甚规律,却极富耐性。恰如此刻的风。它要吹到屋里来,任何缝隙都是它的出路。让它吹吧,只要房子不动,床不动,睡眠不动,我便什么也不管。到清晨天明,早晨疏淡淡的日光下,它仍在冲撞,摇晃,碰窗,敲门,抖落一串串声响,又拾起一串串声响。呼呼响的风。风到底是谁,它在主动地吹,还是被动地吹?被吹起的根本不是风,而是前尘往事,历史溯源,人生过往,被连根拔起,又拔不起来,拔走的只是枝叶,尘灰,花瓣,零落而无用的东西。把叶子吹落一些,把湖水吹皱一点,把芳草吹为柴薪,把花事吹隐不见。
风在行走,奔跑,占道,而人无处可去(和风抢道的人,都是要被风带走的)。下雪的时候,我也无处可去。我喜欢道路阻塞的感觉,这也不通,那也不通,人被逼至小小的窘迫里,比道途通畅时更能体味世界的况味。
风来过后,天更蓝,云更淡,夜更寂——这秋天也更像秋天了。这世上,除了四季变化,还有什么能让人如此期待?
野果无言
路边花丛里的月季不声不响结果了。在此之前,它没有说话,更不大声嚷嚷,待人们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果实完成。花瓶状小野果,三四厘米长,透出橙黄迷离羞怯的亮光,就像一条小小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以前,我真不知道月季开的花还能结果,不都是无声坠落于尘泥之中么?它为什么要结果?桃花、李花、梅花要结果,我是知道的,也完全明白。
可月季为什么要结果?它凑什么热闹,偏要结那么一枚小小的果实出来?有谁稀罕呢?给谁看呢?又不能吃。可这种事情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它想结果,那就结了。花开着开着,开累了,不想再开了,就结果了。鸟飞着飞着,飞累了,便停在枝上不飞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自然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这么简单的。你问它为什么,它是听不明白的。也不想明白。那就是无言。无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无言,有时候就是无话可说吧。
秋意渐深的暮晚,走在一条铺满落叶的林中小径上,这林子是薄透的,树木是孤单的,自然是第二性的,林中漫步的意境是可随意打破的,可只要走上那么一会儿,听闻足底跫音,想心底的事,心境便也渐渐地化开了。好像,这世上之事,是很容易想通的。
夜深人静,秋声在窗外盘旋;屋内灯下,人拥被坐着,夜深了还不想睡,一直一直醒着,醒到自然睡去,就像花开叶落,淡然、顺遂,无可言说。
窗下有河
每次打开一个陌生房间的门,所有期待在对视的第一眼立时化为乌有,仍觉得不甘,在毫无记号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试图找到一点与心灵相宜的熟识感。每个旅店房间的陈设都趋于雷同,是按照某种共同的需求布置的,提供的是共性生活所需要的设施,比如床、电视机、桌子椅凳、洗簌用品等,却没有书架,甚至没有一本书,唯一的书籍是这个房间的使用手册。
似乎阅读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房间里没有植物。没有活着的东西。如果门窗紧闭,很多时候无人来住,里面的空气都是死的。多么可怕。现在,我住在里面,把门窗打开,开启排风扇,将自然的气息请进来。很多时候,涌进来的或许只是钢条的切割声,尘灰扑面的气息,以及自然被蛮横地占领进而改造后的遗留物。
窗下有河,河边植有鸡冠花、柳树、美人蕉,河里有白鹭、野鸭。天上的白云倒映在河里。白鹭停飞在野菖蒲丛里,就像一只羞涩的鸟。白鹭该有多轻,它栖到高而干净的柳枝上,树枝没有一点弯折的迹象。这是一条疏浚后的河流,劫后余生的河流。睡莲底下藏着一窝子细鱼,无数条同时蠕动的鱼,营营扰扰的世界,是鱼拥挤的水中世界,如溺海中求救呼喊的人。整船覆没。人声鱼声皆被淹没。
河流和河流周边的景象,很像鱼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被改造的梦。
散步者
多日不去散步,对季节的感受正变得迟钝。前几日天气骤凉,似有末日之哀——以为秋已至末梢。而今天,暖日融融,桂花的香味无端变得浓郁起来。日光下站久了,皮肤发烫,胸口发闷,午后更有睡思昏沉之感。这个秋天,从八月始,一直凉凉热热,迂回往复,真让人捉摸不透。
秋天的散步者又走回屋子里去了。这个城市已无路可走,到处都在修路,汽车走的路,被汽车走坏了,他们在修。把半条路拦截起来,矮墙那边机器轰隆,吊机在头顶张牙舞爪地作业,钢铁的臂膀来回移动着。逼至墙角的散步者,伛偻着腰,东张西望,夺路而走。脚下梧桐叶窸窣作响,颇富韵味,却无闲情逸致聆听。城市的建设者挖空心思拓宽路面,创设一条能容纳更多汽车的路。一条高速行驶的路。不用说,这样一条险象环生之路,根本就没有散步者落脚的地方。人们无路可走,只能走到书本里,做一个纸上散步者,就如此刻的我。
冷与奔跑
清晨起来,满屋子乱走,双腿在硬而宽大的裤管里瑟缩,牙齿咬得紧紧的,无端端地感到冷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冷起来的。皮肤的触感提醒我立冬的临近,好像是危险临近。
今天,我从林子外边走过,透过树与树的缝隙,瞥见树林那边的阳光,矮矮地,弥散在树下,树与树间,光晕一般。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阳光忽然变小,变矮了。走着走着,阳光似乎又到高处俯瞰我,那么冷静,深远。路上,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追另两个年轻人。他们跑着,气喘吁吁,彼此看得见,却不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些。后面追着的那位更是可笑,衣物斜斜地披在身上,时刻防备着它忽然滑落。三个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一方停下喘息,另一方也稍作调整,他们跑着,差不多固定的距离,从我眼前跑过,消失在高楼下面的树影里。
一个人追两个人,为什么追?追到了又怎么样?
在满街规矩走路的人群中,这种事情总是略显荒诞。我愿意把他们之间的奔跑想成是某种游戏,隐而不宣的乐趣。我们爱自己的观念,所以对这样的想象乐此不疲。
在小时候,我也喜欢跑。大人要打我了,我就跑。遇到坏事情了,我也跑。我总是跑得很快,耳边生风。天气冷的时候,我就跺脚。或撞身取暖。如果还不够,那就跑,在结冰的路面上奔跑,鞋和路面都冻得邦邦硬。人跑在大地上,是有声响的。那声响真好听。
我离开大路,回到小路上,由小路通向我的屋子。所有人都走在路上,他们神色倦怠,步履匆匆,他们不跑。
立冬之后
阳光尽力挣脱束缚,要从灰厚的云层中透射而出,可除了在立冬过后的大地上撒下一些微弱的光影,刺得仰头而望的人眼睑生疼外,再没有别的。城市的四季变化是由落叶和风声带来的。今日无风,树叶又没有枯黄到集体凋零的程度。这里是江南,气候温润之地,连树叶也是不敏感的,我在北方街头所见冬天的树,干净得没有一片叶子。
这个季节的太阳也高贵得不近情理,躲着大地,很少热烈地触摸大地。冬日冷漠,严酷,无视在大地上讨生活的人。我往日与冬相处的日子,都感万分艰难。虚弱的体质像逃避某种危险一般想尽力摆脱它,除了下雪天……我喜欢下雪,以为它接近了冬的本质。出于把事物无限美化的本能,这个观念我已坚持多年。下雪天在我这里表现出的可疑与虚弱之美,在别人那里都成了确凿的冷酷的证据。雪带来模棱两可的诗意的同时,也降下了寒冷和饥饿。我不知如何在冬日里谈论寒冷和饥饿。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天气不那么冷,冬天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变得容易些?
对于这个季节发生的事,我是无知的。我因无知而发表的一些看法,已经让自己深深地感到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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