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文画80回顾(一)
小说《儒匪》
作者五木
青岛出版社
A
内容简介
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戈壁滩上曾有许多被流沙掩埋的古代城池和寺庙遗址,那个时期成了许多外国考古学者和当地寻宝者竞相发掘盗掠的对象。特别是敦煌莫高窟,在短短的二、三十年内,外国人与地方官吏勾结,盗走国宝无数。同时也衍生出制假贩假、图财害命、明争暗夺等种种地下黑幕。
书中主人公肖毅鹏,出身名门,本是一个嗜画如命,饱读经书,具有深厚国学底蕴的儒生。因偶然的冲动卷入义和团运动,受到朝廷通缉,被迫亡命西北。他曾在寺庙里修复壁画,曾在街头流浪卖画,曾到富家教画糊口,曾被抓丁当兵,曾因保护国宝蹲过大狱……
肖毅鹏与英国探险家麦卡纳、法国女画家凯瑟琳,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街相识,后来又结伴西行。两个男人同时苦恋着同一个女人,两种文化互相碰撞,上演了颇富戏剧性的一幕又一幕;肖毅鹏对麦卡纳在沙漠遗址和敦煌藏经洞的肆意盗掠更不能坐视不管,因而冲突叠起。由于麦卡纳有强大的背景支持和当地贪官的通力合作。而肖毅鹏身无分文、赤手空拳、孤军奋战且又不谙世故,自然屡战屡败;后来惨遭诬陷,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直到走完他的悲剧人生。
月娘和肖毅鹏的一段对话,也许正是本书想要阐述的主题: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人这一辈子,蝇营狗苟,忙忙碌碌,图的什么?”肖毅鹏用困惑的目光望着月娘:“你说,人生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要我说,就为两样,一个为欲,一个为情。”月娘想了想,接着又说,“为欲的这一面,人与猪狗牛羊、豺狼虎豹无异,只是人多了一个‘贪’字。正是这个‘贪’字,使人世间多出许多阴谋,多出许多邪恶,许多罪孽;为情的这一面,才使得人脱离动物,接近神灵。情生爱,情生仁,情生义,情生怜惜,情生无私,情生悲悯,情使得这个世界温暖起来,光明起来。”
目录
第一章义和团万众仇洋琉璃厂三儒结缘
第二章肖毅鹏怀才不遇麦卡纳持强逞威
第三章京津冀战云密布春香楼轻歌软语
第四章冒生死掩护友人蹈血海抢救同胞
第五章扬剑眉阵前拼酒泪滂沱国破家亡
第六章羸弱少年颤栗红尘刚毅船夫搏浪黄河
第七章满怀痛苦酒肆买醉一身尊严抱病独行
第八章修壁画古庙栖身相倾慕哑女萌情
第九章卖艺街头遭恶少逢凶边府遇月娘
第十章黄沙漫漫寻古物囧途茫茫画冥器
第十一章赌徒酷暑闯大漠沙暴无情袭孤旅
第十二章救众生义士找水护国宝忠良无畏
第十三章麦卡纳蛮横锁娇凯瑟琳机智脱身
第十四章截获脏物反遭诘寻见亲人却绝望
第十五章赴魔窟冒死救难友走敦煌患难生真情
第十六章百般辛苦无人问十分风光满城传
第十七章千佛洞辉煌藏瑰宝王道士无知毁国粹
第十八章肖毅鹏斥愚进牢狱凯瑟琳违俗酿风波
第十九章恶如盗匪明争明抢贪比饕餮搜尽刮光
第二十章强盗遇骗子尔虞我诈伪书充文物盗名欺世
第二十一章藏经洞现身惊天地刘金柱发迹骇乡绅
第二十二章办新学意在荣华假书画觊觎高枝
第二十三章各显神通夺瑰宝自有妙策争芳心
第二十四章刘金柱算人反遭算麦卡纳无为却得逞
第二十五章热血男碰壁绝望归痴情女伤心怀怨去
第二十六章殚精竭虑护文物各怀鬼胎设陷阱
第二十七章躲过明枪暗箭难防悬空黑手
第二十八章走投无路当土匪龙游浅水遭虾戏
第二十九章迂儒难改慈悲怀烈女挺枪平山寨
第三十章月娘告孕梦亦笑金柱归家悲也喜
第三十一章去善从恶儒为匪杀人越货人变鬼
第三十二章紧罗密鼓织罗网混迹饥民埋杀手
第三十三章筹武器不择手段尝鸦片哪管后患
第三十四章巧设圈套擒散勇妙用地利歼劲敌
第三十五章遣散妻儿存血脉破釜沉舟迎恶战
第三十六章恶煞倾巢扑山寨顽匪游艺玩潇洒
第三十七章官军火并骆驼山金蝉脱壳走边关
第三十八章寻爱物自投罗网守名节斩断诱惑
第三十九章救夫君飞蛾扑火绝情义独夫杀甥
第四十章狱中杯酒殷殷语黄泉路上双双行
尾声斯人远去化烟云群儒纷至护国魂
第一章义和团万众仇洋琉璃厂三儒结缘
1
刚才还是白晃晃的日头,这会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从东南方向浮来许多云团,在低空徘徊不前,聚成一座座庞大的云山,像老母鸡趴窝似地趴在京城大地上,将千家万户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丝凉气儿。
青灰色的屋脊如波浪选起,一重重推向远方。不时会赫然跳出簇簇红墙金瓦,像斜阳掩映下的赤礁,在浪涛中昂然屹立。鳞次栉比的屋顶下面,蛰居着无以数计的男的或女的、老的或少的、胖的或瘦的、灰头土脸的或鲜丽耀眼的各色人物。他们如小肉虫一般,在那些门洞洞里钻出钻进,躁动不安。许多大大小小的传闻,在满天热浪的孵化下,渐渐露出了眉眼儿,鲜活起来,膨胀起来,长成各式各样或令人兴奋,或令人憎恶的面相,被人们在茶馆、庭院和胡同里,用灵活的舌尖儿搬来搬去……
近日来谈论得最多的话题,自然是日炽一日的义和团闹教和外国炮舰在渤海湾集结。
“听说定兴、白沟那边,村村都闹义和团哩!”
“昨儿个芦沟桥火车站给点着了,涿州铁桥给刨了,芦保铁路上聚了几千人!”
“天津一夜之间,满城是义和团的揭帖,约定六月十日攻打外国教堂。”
“你们看啊,那两团恶云杀气腾腾。这年头,要有血光之灾呐!”
………
这些街头巷议,每天如云似雾,不断地生成,不停地扩散,填满了人们那百年不变,长满绿锈的日子,让人有一种抓挠痒痒或光脚走沙地般的快感,有的人竟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琉璃厂,这条北京城南以售卖文物字画和文房四宝为营生的街道,数百年来渐渐崛起,渐渐充实,现在已经相当繁华了。许多老字号毗连而建,争衡争胜,吸引着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在这里留连驻足。尽管时局动荡,战云密布,店面却都开着,行人仍是熙熙攘攘,老百姓仍旧保持着悠闲的心态。打仗,那是朝廷的事——似乎那条街的上空罩着一个巨大的气场。那些古玩字画所辐射出来的魅力足以让人远离尘世和忘却烦忧。
天色越来越暗,天边响起隐隐雷声,电光在云窝深处闪闪烁烁,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一位锦衣少年和他的仆人,匆匆走过石板路,直奔琉璃厂来。
那少年叫肖毅鹏,仆人叫刘金柱。因为年少,他们的腿脚显得倍儿有弹性;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们的步履中透出些许孩子气来——有时用单腿蹦跳,踢起一粒小石子儿,用脚尖灵活地控制着,穿行于人群中……
突然,肖毅鹏收住脚,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
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姑娘,身材修长,神采动人,秀美而清纯,眼睛和嘴角漾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另有一个小伙子,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脸上透着一股高傲而自负的神气儿。
肖毅鹏被那女孩吸引,两眼灼灼放光。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本能地垂下眼睑,等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他努力捕捉着,吮吸着……随后,又转过头去盯着她的背影看,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
所有的路人都在看他们。
“好看吧?”刘金柱笑着,抻了抻主子的衣袖,“跟仙女似的!”
“嗯”,肖毅鹏没有接茬儿,只是正了正神儿,继续往前赶路。
他踏上荣宝斋的台阶,还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差点让门槛儿绊倒。
“肖公子……”店里的伙计慌忙迎上来,扶住了他,“肖公子吉祥,您里边请!”
肖毅鹏不好意思地抱拳一笑:“生意兴隆!生意兴隆!沈老板在家吗?”
“沈老板到雕版坊去了,您请楼上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买几本诗笺,用不着惊动他老人家。”
“您不楼上喝杯茶?”
“不喝了,我还得转转书店。”
“您候着,我这就给您拿。”店伙计麻利地取出一撂肖毅鹏常用的诗笺来,都是些花卉草虫之类的纹样,其中不乏当代名家的手笔。
肖毅鹏挑出来10本。
伙计一边包裹诗笺,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肖公子,我们这里有一套《十竹斋笺谱》,您不看看?”
肖毅鹏摇了摇头,他不时望一眼窗外。
伙计包好诗笺,随口又问:“肖公子,您不要点罗纹纸?我们店里新近进了一批罗纹纸。“
肖毅鹏看了一眼伙计,笑道:“你真是沈老板的好帮手。”
店伙计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做伙计的,就得琢磨每位主顾的习性。比如说您吧,我要跟您提什么雪浪、云母、蝉翼,你准不要。不是说嫌它们贵,是它们用着不合手。那罗纹纸虽说便宜,却是书画咸宜,湿笔不淹,枯笔不涩……我是跟您学的哩!“
肖毅鹏笑道:“好,好,来五刀,一并给我送……”话未说完,忽然从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位干练的老者带着一阵风进来了:“肖公子,慢待了,慢待了,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沈老板吉祥!”
“肖公子吉祥!您楼上请,我正有事要请教哩!”
肖毅鹏随沈老板来到楼上一间古色古香,陈设考究的休息室里。
茶几上摆着糖果糕点,仆人沏上了茶。肖毅鹏挑了一块好看的洋糖,剝开来扔进嘴里。他给刘金柱也挑了一块——刘金桂知道他的用意,忙将糖纸剥下来还给了他。
那些有着美丽图案的透明糖纸,让肖毅鹏爱不释手。他对着亮光看,含在嘴里吹……玩弄半天,最后将它们折起来揣进口袋,他要带回去夾在书里——他已经攒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糖纸。
沈老板拿来一幅卷轴:“肖公子,我这里新收了一幅画,您给看看。”他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在肖毅鹏眼前将画轴展开,刘金柱在一旁协助着。
肖毅鹏眼睛为之一亮:“米友仁!”他仔细品读着,“墨色淋漓,水气迷蒙,是典型的米家云山!”
沈老板喜形于色。
肖毅鹏还在细察纸的纹理、题跋、印鉴……最后,他摇了摇头,令沈老板吃了一惊。
“您是说,这画有问题?”
“有几个疑点。米友仁活在宋徽宗到高宗期间,此画署元丰戊午年,他还没有出生。再说,如果真是米氏手迹,必有历代鉴藏家争相题跋。这幅画仅有清人的几方鉴藏印记。”
沈老板大失所望:“照您这么说,这画是赝品了?啊?”
“沈老板也不必烦恼。这画还真是画得不错,纸也是用的宋纸。我看,最晚也是明末清初的摹品,而且不是一般人的手笔。您再找别人看看,晚生只是一家之言。”
“肖公子的一家之言,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之言!”沈老板诚恳地说:“一般人只会从画上识真伪,您是画里画外都看到了,沈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肖毅鹏起身,边走边笑着说:“沈叔您就拿这些好听的话填我,哄我玩儿,是不是?我可不上当!”
“好好好!今儿我请,今儿我请,全聚德!”
看看肖毅鹏着急慌忙地朝门外走去,沈老板收住了话,“……就怕请不动哩!”
2
肖毅鹏来到大街上,眼睛不住地在人群里搜寻。
找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以前来琉璃厂,他总是直奔目标,买了东西就回去,好像书斋里有根无形的绳子拴着他。今天,那绳子断了,眼下又没有非办不可的事,他在街上磨磨蹭蹭,任由两只脚自己去走。
“公子,您不是去书店吗?书店在那头!”刘金柱及时提醒他。
“不忙,随便转转。”
刘金柱觉得奇怪:“怎么啦?今儿个怎么啦?”他在肚子里嘟哝着。
云,越来越厚。天,越来越黑。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豆粒大的雨点随即砸下来,砸得噼噼啪啪乱响,砸得那石板路渍痕四布,烟尘四起。肖毅鹏和刘金柱慌忙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刘金柱撑开了伞,替主子挡住那斜劈过来的雨点。街上的人们也纷纷跑了过来,挤在这宽不盈尺的屋檐下面。
雨,猛烈地下着,还是豆粒那么大,在路面上砸出一个个水泡,一个个漂浮滑动的水泡……
突然,像暗室里显影似的,出现了奇迹:那两个外国人在雨帘中渐渐显现,渐渐清晰——他们飞快地朝这边跑来,朝着肖毅鹏这边跑过来!
跑到跟前,那小伙子相中了肖毅鹏旁边一处空隙。他露了露漂亮的白牙,挤了上来。那个姑娘,却无缝可钻了,只得站在雨里,两手抱着包,任由雨点砸在她的头上、脖颈上,砸在她的肩背上。
肖毅鹏的心被砸得阵阵刺痛,似乎被砸出了许多坑。他从刘金柱手中夺过雨伞,高高地擎着。他不好意思直接擎在姑娘头顶,但他认真研究过雨点坠落的方向,远远地切断了雨丝。他心里舒坦些了。
“公子,您的长衫!您的长衫!”刘金柱看着雨滴直扑主子的长衫,心里着起急来,被肖毅鹏用胳臂肘搡了一下,他不言语了。
“多么欢快的雨呀!”毅鹏心里想。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女孩那挂着水珠儿的金发上,那散着热气儿的脖颈和肩背上,他真想跑到前面去看她一眼。他还记得她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那两片微微跷起的嘴唇,他记得清清楚楚!
雨停了,该死的雨!这么快就停了,只剩下些零星小点。路上的浊水南流北淌。屋檐下避雨的人们,纷纷跳到路上,踩得水花飞溅。
肖毅鹏这才收起伞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臂。忽然那女孩回过头来,甜甜地笑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了声“谢谢!”
“啊,她知道我在为她张伞,她知道!我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呢!”
肖毅鹏心里甜甜的,酥酥的,热热的,浮想联翩……可是,他很快就掉进了冰窟窿——那小伙子嘟哝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勾着姑娘的肩膀朝街上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昙花一现,转瞬又消失了!
“这算什么男人!可恶!”肖毅鹏心里想着,迈下台阶,梦游似地在街上走着,“嗨,你操什么心?人家的老婆,与你何干?”
刘金柱赶上几步:“公子,那女子的脖颈真好看,衣服里面的带子都看得真真切切……”
“闭嘴!”肖毅鹏吼了一声,吓得刘金柱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
金柱本以为找到了主子感兴趣的话题,不想碰了一鼻子灰。
“今儿怎么啦?平日不这样啊。”他在肚子里嘟哝着。
3
肖毅鹏迈上一家书店的台阶,回过头来望了一眼。
“回家吧,公子。”刘金柱说,“您的衣服湿了,小心受寒!”
肖毅鹏“嘘”了一声,他的目光停在不远的地方——那两个老外,站在一个做糖活儿的摊贩前,一人擎着一个糖人,美兹兹地舍不得吃。
肖毅鹏掏出那张美丽透明的糖纸,展开来,隔着糖纸看那女孩儿……看了一会儿,又用嘴含着,轻轻地吹奏,他已经能吹出好几个悦耳的音了。
他和金柱走进书店,随意浏览,看见了一本魏源著的《海国图志》,这让他联想到她,联想到她生活的那个“海国”。
她是哪个“海国”呢?那个神秘的港湾令他心驰神往。
他捡起一本《唐摹万岁通天帖》,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似乎闻到一股异味,他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下扇了两下,回过头来,发现那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站在他身后,也在伸着脖子看这本书。
那个美丽女孩就站在旁边,嘴角溢着甜甜的笑容。
“你好。”小伙子向他表示礼貌,并且不失时机地提出了问题:“你在读谁的书?”
肖毅鹏回头看了一眼,最初是憎恶的一眼。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女孩时,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待小伙子也友善了:“你的京话说得不错。”
“我从小跟随父亲来中国,在北京住了六年。噢,忘记介绍了,我叫麦卡纳,英国人。她叫凯瑟琳,法国人。”
“佛朗机?英吉利?啊,我叫肖毅鹏。”他大大方方地和麦卡纳握了手。当凯瑟琳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慌乱了,忙不叠地拉了一下。
“你在读什么书?”
“《唐摹万岁通天帖》,晋代王羲之家族的书法,唐人摹写的。”
“你研究艺术?”
“略通一些。”
“我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我们都很喜欢中国艺术。”
“请说,只要是我知道的。”
“中国的画,为什么要在上边写很多字?绘画是表现空间的,文字是写在平面上的。它们怎么能放在一起呢?”
“……我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说不好。”
“肖先生不要推辞,我们为这问题争论了很长时间,一定要听听你的看法。”凯瑟琳突然开口了。她那清纯的目光令肖毅鹏无法拒绝。他看了一眼曾经被她握过的那只手,顿时大受鼓舞。
“早期的中国画并不题款。”肖毅鹏边想边说:“元明以后的文人画,才有诗、书、画、印的结合。文人画不以描绘对象为目的,讲究‘借物言志,借景抒情’。‘借用’所画的东西,象不象不重要,空间也不重要,但务求‘言志’和‘抒情’。”
“言志?什么叫‘言志’?”凯瑟琳问。
“就是画家表达自己的志向、思想。”肖毅鹏说,“诗有‘言志’和‘抒情’的功能,能和绘画互用、互补、互为呼应。”
麦卡纳手中的糖人已经开始溶化,头部歪了下来。他急忙扶起,越扶越软。最后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真可怕,我吃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他把大伙儿逗笑了。
他们走进一家画店,四壁浏览。面对着李的一幅《秋柳雄鸡图》,肖毅鹏继续说:
“你看他的题款:‘枫叶飘萧处士林,霜华不为早寒侵。画鸡欲画鸡儿叫,唤起人间为善心。’前两句写景,拓展了画面的意境。后两句点题,直接写出了画家的愿望。因为有了诗的帮助,这幅画就不仅仅是简单地画一只鸡了,而是具有了对世人的关怀。”
麦卡纳:“一种人道主义思想?”
“对。你再看,他那参差错落,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题字,和画中疏散放纵的行笔,不是一气呵成,结合得很好吗?画不足而题足之,画无声而诗声之。笔走龙蛇,气韵贯通,文字便成了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肖毅鹏不再拘谨了。一说到绘画之事,他就变得文思敏捷,口若悬河,眼睛里燃烧着乐快的光芒,内心里充满了表达的欲望——尤其在美貌动人的女孩子面前,他会愈益发挥得淋漓尽致。
凯瑟琳很少插话,始终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解。
“我懂了。肖先生,你很了不起。你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有学问的人。”麦卡纳说:“与君一夜谈,胜读十年书。读了十年书还没吃饭,我饿了。要不要吃点饭去?”
4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寻找饭馆。
“肖先生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让我想起我们小镇上那个唱圣歌的牧师。”凯瑟琳显然很愉快,变得生机勃勃,益发动人了。
“唱圣歌的牧师?”肖毅鹏玩味着这句话,心里头美滋滋的。
他已经没有先前的激情了。尽管和这姑娘近在咫尺,他反而不再盯着她看了。麦卡纳与他坦诚相待,他已经默认了麦氏的“所有权”,对人家的女人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他们路过一座挂着‘萃华楼饭庄’招牌的门楼。
“请!请!”肖毅鹏向他俩发出邀请。
麦卡纳:“不,不。这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们都还没有挣到很多钱。”
他们走进一家削面馆,每人要了一碗山西削面。
凯瑟琳掏出几粒洋糖来,每人给了一颗。肖毅鹏没有吃,把玩半天,揣进了衣袋里。
麦卡纳忽然被削面师傅的刀功吸引住了。
削面师傅将一大团面顶在光溜溜的脑袋上,两手持刀,左右开弓,面片儿如雨点般落在大锅里。麦卡纳离开座位,想拍张照片。削面师傅见有人要照相,便越发来劲,两把刀倒了一下手,使尽平生解数,以更快的速度削了起来……
麦卡纳回到座上:“真了不起!简直是魔术师。只是最后那层面不知道给谁吃,一定会非常非常营养。”
肖毅鹏笑了:“大家都要吃一点,包括你和凯瑟琳小姐,因为他每削完一锅,都要重新揉一下面团。”
麦卡纳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表情恐怖的鬼脸。
伙计把削面端了上来。他们一边吃面一边继续聊天。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麦卡纳说。
“你们住在哪里?”
“前门内回子营教堂。”
“离我家不远。你是传教士?”
“不,不,我不是传教士,只是暂时借住在那里。我是学考古的,受剑桥大学和伦敦大英博物馆派遣,来考察中亚文化,正在北京办理有关手续。她是艺术家,想到敦煌去。”
肖毅鹏非常惊喜:“艺术家?”
凯瑟琳张着美丽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很漂亮,是吧?”麦卡纳十分得意:“她是我的女朋友!”
凯瑟琳打了他一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只是你的朋友。”
“你不是女人吗?”
“当然是。”
“女人加朋友,不是女朋友吗?”
凯瑟琳加重了语气:“那……不……一……样!”
不知为什么,肖毅鹏的脸忽然烧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上。他忽然觉得凯瑟琳放出光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觉得坐在他对面的,是一片洁白的云,一朵含露的花,一位圣人,一位仙女……说最后那一句话,凯瑟琳分明是看着他说的,是说给他听的,天哪!他的心脏剧烈地撞击,撞得胸膛“嘭嘭”作响!
肖毅鹏这碗面条,不知道是怎样吃完的,不知道嚼了没有,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总之,他稀里糊涂地吃完了,大家都吃完了,他示意刘金柱付钱。
刘金柱掏出一把铜钱来,叫店主结帐。
“不,不不!”麦卡纳自己掏出两个铜板,从凯瑟琳手里接过两个铜板,又从刘金柱的钱里挑出四枚,对店主说:“不用找了。”
肖毅鹏叫店主把钱退给他们:“你们远道而来,我是东道主,理应我请!”
“我们事前没有说好。我们没有理由让你请。”麦卡纳又把钱还给了店主。
雨水洗过的天空,澄澈碧蓝;雨水洗过的街巷,清新而润泽。肖毅鹏心里充满了幸福,脚底下充满了弹力。他又蹦又跳,和刘金柱快活地往家里跑去。
肖毅鹏边走边喊:“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他掏出那张美丽的糖纸,一边蹦跳一边吹奏起来。
月亮高悬头顶,笑眯眯地跟着他,用斑驳的树影戏逗着他。边槐花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夜,让欢快浸泡得发酵了。
刘金柱紧追几步:“公子,今天回去这么晚,怕是要挨骂了!”
肖毅鹏看看那只被凯瑟琳握过的手,大声喊道:“值,值,值啊!”
第二章肖毅鹏怀才不遇麦卡纳持强逞威
1
毅鹏的父亲肖望云,在大清内阁军机处供职。他虽是一介武夫,骨子里却颇有儒者风范,平生喜欢结交文人墨客,搜求古玩字画。经年累月,家里积攒了不少珍稀藏品。毅鹏自幼聰敏过人,所读诗文典藉过目不忘,尤好字画,到了废寝忘食的痴迷程度。那些家藏经典自然成了他童年的伴侣、乳汁和精神家园。他是在字画中泡大的。自晋唐至明清的重要作品他都谮心临摹过,有的还凭记忆背临过,所临几乎达到了乱真的程度。
小小年纪,他的名字已经在京城里不翼而飞了。那些文人雅士、富商巨贾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谈论他的字画,和通过字画联想到的他。
“前些日子,我搞到一幅肖老先生的山水,笔势雄劲,墨色苍茫,颇具古意。”
“这位老夫子,真是个怪人。深居简出,只见其画,不见其人。”
他们说的肖老先生,自然是指肖毅鹏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中国的艺术,是老人的艺术,是靠岁月浸润、陶冶、磨砺出来的。中国的学问也是老人的学问,是靠穷经皓首积累起来的。肖毅鹏身上有孩子和老人的两重性,有智者和低能儿的两重性,有强悍和懦弱的两重性……他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和误判。
有一次,父亲肖望云在庄亲王的家宴上和大学士王文山坐在一起。大学士酒酣面热,对肖望云说:
“望云,我这里有一幅画,要请你评一评。”
“妄评不敢,拜读拜读可以。”
大学士神秘兮兮地从袖筒里取出一幅末曾托裱的画,展开给他看……
肖望云顿时瞪圆了眼睛:“好画,好画!笔墨老辣酣畅,那风竹飒飒有声,有一股子豪气!”
随后,他把画折巴折巴装进了自己的袖筒里,装得若无其事:“来来,喝酒喝酒!”
大学士嚷嚷起来:“嘿,嘿,干吗啦?”
“这画归我了!”
“我可是花高价钱买来的!”
“我给你钱。”
“你可真会耍赖!”大学士诡谲地笑了,伸出手来,“给我,三百两银子!”
肖望云见他狮子大开口,又见他笑得蹊跷,复又取出画来仔细观看……他撒手了——原来,画上落着肖毅鹏的名款。
“涂鸦之作,幼稚得很,别脏了老夫子的眼睛。”
“望云,你这就不对了!”大学士用扇子敲了他一下,“你得承认,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好好培养吧。”
那天晚上,父亲特意取了一坛好酒,而且破格吩咐给儿子摆上一个酒杯。
肖毅鹏知道父亲今天有高兴事儿。至于什么事,不便多问,他从来不过问父亲的事情。他轻轻松松陪着父亲喝完那坛酒,跟没事人儿似的,父亲却有些口齿不清了。
“你小子,还顶能喝,喝……喝够了没有?”
“够了。”他知道父亲不能再喝了。
“回屋去……去吧。好好用功!听……见没有?”
肖望云将儿子撵回书斋,便自个儿笑,笑得夫人莫明其妙。
“这小子,现在名……名气比我还……大哩!”
肖望云是个敬业和尽职的军人,平日很少在家里呆着,对儿子自然无遐多顾。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儿子就长大了,就成材了。没人引导,居然自己闯入了那片水草丰茂的艺术园地,如饥似渴地攫取起来,想拦都拦不住了。
但是几个月前,当京城举子会试的时候,肖家却似挨了当头一棒。
肖毅鹏因为前边轻轻松松地通过了乡试,小小年纪得了举人,也就没有太把会试放在心上。考前照样捡他喜欢的书读,照样由着性子吟诗作画。三月初八日,会试在贡院举行。肖毅鹏坐定之后,看了看题目,顿觉文思泉涌,便按捺不住,信笔写去,感觉极为顺畅。而且整篇文章是用工整的楷书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添注涂改。掇笔之后,又回头细读了一遍,自以为没有遗漏,无懈可击。当他收拾考篮,交了卷子,走出考场的时候,正碰上许多穿官服的人急匆匆跑进来,“呜呜”地吹着喇叭,到处嚷嚷着“抢卷子”,闹得满考场的人挨声叹气,捶胸顿足。
肖毅鹏有理由得意。
等到四月初九放榜。肖家上上下下都在静候着送报喜帖子的人一批批涌来。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傍黑,也没有见着一个送报条的人影儿。肖望云从宫里回来,觉得事情蹊跷,一面打发人去看榜,一面备了轿子直奔同考官汪大人家(他和主考官钱大人平日没有往来,不便直接去找)。
“令郎的卷子我们都看了,文章确实写得不错,议论也很得体。但是钱大人在上面批了:‘文虽佳,情不中程式’,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汪大人知道肖望云的来意,故不待自问,就说了个明明白白。
肖望云回到家里,又喝了半坛子酒。不过这回他是自酌自饮,不曾给儿子半滴。几杯愁酒下肚,他便瞪圆了充血的眼睛,喝问道:
“难道,你想就这么混下去?将来靠鬻画卖字为生,与市井工商为伍?”
肖毅鹏低头不语,胆怯地瞧了父亲一眼。
“为什么?嗯?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想过没有?”父亲动怒了。
母亲揪着心,不知道儿子会如何应答。
“孩儿辜负了父母,情愿受责。”
“屁话!说这些空话管个屁用!”父亲勃然大怒,将桌子上的酒杯拍得跳了起来,吓得肖毅鹏眼泪汪汪,直往后躲。
“我就见不得你这副软骨头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刚烈之气,还谈什么建功立业?”
“他爹,消消气,消消气,别伤了身子。鹏儿,好好想想,这次考试栽在什么地方,下次如何补救?这里也没外人,用不着害羞,跟你爹痛痛快快说!”母亲在父子之间周旋着。
肖毅鹏抹了一把眼泪,咳了咳嗓子,背书似地一字一顿答道:
“……往后要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用八股文格式,一遍一遍反复练习。”
肖望云盯住儿子:“真这么想?”
肖毅鹏低头不语了。
“小兔崽子,你在顺竿儿爬。”肖望云变得平和些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八股文。我也不喜欢。但是要过科考这门槛儿,你就得吃透八股文。你别拿它当学问做,就拿它当块敲门砖,等敲开了门再扔掉不就得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就是转不过弯儿来,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肖毅鹏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什么声音,父亲没有听见。他只顾自己说,根本就没打算听儿子怎么想,怎么说。父亲太威严太强悍了,肖毅鹏从小怕他,大事小事不敢顶撞。但是,他骨子里流的是父亲的血,虽不争辩,心里却蔫有主意。他从不违心行事。
这一阵子因为义和团闹得沸沸扬扬,涉外事件频频发生,外国炮舰在渤海湾游弋集结,朝廷里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肖望云忙于设防布阵,对儿子已经没有功夫多看一眼了。
肖毅鹏捏着鼻子读了几本《四书》、《五经》,试着做了几篇八股文章,他再也无法忍受那枯燥乏味的折磨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了,干脆将它们扔到脑后,一门心思画起画来。
2
肖毅鹏在书斋里伏案作画,眉毛一忽儿紧锁,一忽儿舒展。目光一忽儿凝注,一忽儿迷朦。他手中的毛笔不停地在宣纸上跳动,这儿点一下,那儿抹一笔,轻盈而灵活,如戏水的蜻蜓,如舞者的足尖……画着画着,他放慢了速度。
心在犹疑,笔在纸上畏缩不前,画中的气韵怎么也贯通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呢?自打从琉璃厂回来,这两天就没有画成一幅像样的画。
他的书斋有些陈旧和杂乱。四周摆放着装滿古藉珍本和古玩字画的书柜。柜门上挂满了用吐液粘上去的自己的新作,有的脱落下来,有的吊着一角悬在空中。
墙角,堆着两座小山,一座是字,一座是画,都是用薄薄的宣纸一张张摞起来的,摞得有一人高了。
画案上面那块羊毛毡子,已是墨彩斑驳,“惨”不忍睹,中心部位浓黑如漆了。
知了拼命地叫着,窗外扑来阵阵热浪。肖毅鹏冒汗了,夏布褂子贴在后脊背上,像湿漉漉的壳。
画案上方,从房梁上垂下一扇用棉毯做成的长方形风扇。一根柔软的丝绳拴在吊扇两头,穿过一个滑轮,另一端执在仆人刘金柱手里。
刘金柱坐在墙角,磕睡缠身,脑袋一会儿勾下去,一会儿弹起来,有时还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暂的呼噜。
肖毅鹏看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忽然一丝笑意浮上嘴角。他换了一支笔,在碟子里舔了些胭脂红,踮着脚尖走过来,在金柱脸蛋上轻轻勾画起来。
金柱并未睡熟,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脸上湿漉漉、凉飕飕的,用手背一抹,那红色漫了一脸,直至脖颈。
刘金柱看着肖毅鹏满眼的坏笑,他也跟着傻笑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失职了,不好意思地离开座位,认真拉起扇来。
“得了得了,别扇了,帮我把柜子上那些画收起来。”
肖毅鹏扔下刘金柱,独自朝院子里走去。
他走出书斋,眯缝着眼睛朝天上望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还有那微微跷起的嘴唇、挂着水珠儿的头发、修长美丽的脖颈……
他绕过荷花盛开的池塘,穿过回廊,径直奔前院大门而去。
大门口,三两个挺胸凸肚的仆人倚在石狮子旁边闲聊,一位龙钟老仆坐在门洞里打盹儿。肖毅鹏望了老仆一眼,快步从大门里走了出去,仆人们纷纷致礼问安。待他走下台阶,那老仆匆匆追了上来。
“公子,公子!”
肖毅鹏收住了脚。
“公子,一会儿怕要下雨,您得带上把伞……您这是上哪儿?”
“透透气儿,大伯,我想透透气儿!”
他扔下老仆,径直朝街上走去。
“可是,公子,老太太再三嘱咐过……”老仆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
3
鬼使神差,肖毅鹏来到了回子营教堂。
他隔着广场望了一会儿。这座教堂规模不大,哥特式的,可能因为当初经费短缺,处处显露出偷工减料的痕迹:拱门并不高大,塔尖只是像征性地指向天空,基本上没有雕饰……
广场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疯老头忽走忽停,在地上寻寻觅觅,嘴唇翕动着,像在念叨什么。
肖毅鹏犹豫了一会儿,毅然穿过广场,径直朝教堂走去。
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有一排店铺,一个烤烧饼的男人,将锅铲在平底锅上摔得乒乓乱响。那男人望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呸!”
老板娘问道:“跟谁生气啦?”
男人用嘴指了指教堂门口:“哼!给洋鬼子舔屁眼儿,没一个好东西!”
肖毅鹏进了侧门,走过后花园。浓郁的海棠树下,他看见一个少女正在井边洗头。
肖毅鹏来到她身后,怦然心跳,怯怯地叫了一声:“凯瑟琳!”
凯瑟琳转过身来:“呵,呵……你好。”她一时记不起肖毅鹏的姓名了。
她站在肖毅鹏面前,拢着滴水的头发。阳光照在她浑圆的胳臂上,照在她溢着笑容的脸庞上,照在他丰满的胸脯上,水滴正顺着光洁的皮肤往下慢慢爬行……
肖毅鹏有些紧張,显得异常拘谨。他垂下了眼睑。
凯瑟琳打破了尴尬:“麦卡纳在楼上,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肖毅鹏跑上楼梯,又从窗户往花园里张望,看着她随意挽了一下头发,用手绢扎起来;看着她解开衣领,把衬衣从裙腰里抽出来,将毛巾伸进去仔细擦拭……直到她泼掉水,离开井台,穿过树丛,消失在平房的门里。
4
教堂图书室里,麦卡纳架了一张临时用的行军床。他正斜靠在床上写东西。
听到轻轻的叩门声,肖毅鹏推门进来。
“啊,肖先生,欢迊欢迊!”麦卡纳热情地接待了他,“怎么,你病了?脸色不好。”
“没有,没有。”肖毅鹏慌乱地掩饰着。他转过脸去打量着满屋的图书和室内新奇的陈设。
“你来了我真高兴……你喝点什么?”
“谢谢,我不喝。”
麦卡纳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漫不经心地喝起来。
“我可以看看这里的书吗?”
“当然,当然可以。”
肖毅鹏一边寻找图书,一边用怪怪的眼光偷望麦卡纳。
“怎么?肖,有什么不妥吗?”麦卡纳不解地问。
“不,不,没什么。”他慌忙埋下头去看书。
“你喜欢这些书吗?”
“都是英文,我读不懂。”
“看看图画也好,图画是不需要翻译的。”
这时,凯瑟琳盘住头发,略事化妆,露着长长的脖颈,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快活地跑上楼来。
“哦,亲爱的,你来得正好,你看谁来了?”麦卡纳叫道。
“我们已经见面了。”凯瑟琳坐下,专心梳理自己的长发。
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麦卡纳打破了僵局:
“我们做点什么呢?肖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请你画一幅画?我还没有看过中国画家画画呢。”
他这提议得到了凯瑟琳的热烈响应。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画画的工具我一件都没带。改天吧,改天到我家里去画。”
凯瑟琳很快找来了图画纸和铅笔:“给,这里都有,要颜料吗?”
肖毅鹏摸了摸她递过来的又厚又硬的纸,握着铅笔在纸上试了试:“不行,
我用不了。我用毛笔和宣纸,还是凯瑟琳小姐画吧。”
“我画?”凯瑟琳想了想,“好吧,我给你画一张像,可以吗?”
“画我?”肖毅鹏忽然心跳加剧,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这主意不错。”麦卡纳找出一张他自己的画像,递给肖毅鹏,“你看,这是她给我画的,半个小时就画完了。像吧?”
“像,像,太像了,简直呼之欲出!”他下意识地瞥了凯瑟琳一眼。
“好,就这样,别动!还像刚才那样看着我。”凯瑟琳捕捉住了最富表现力的一瞬,对肖毅鹏说,而且立即动手画了起来。
这下肖毅鹏更加拘束了。他满脸通红,眼睛看着凯瑟琳却不敢和她对视,摆着僵硬的姿势,额头沁出汗珠儿,手指微微颤抖。
麦卡纳看到他这副模样儿,笑得非常开心。凯瑟琳也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肖先生,我让你难堪了。你看窗外吧,我画你的半侧面,也许你会轻松一些。”
“肖先生,你和女孩子接触得太少了。你们的男孩和女孩都被管束得太严。”麦卡纳转过脸去用英语对凯瑟琳说:“看得出来,肖是一个很聪明,很有才华的小伙子。如果在西方社会里,他会很有作为的。”
“在中国他不也做得很好吗?”
“不,不,我敢断言,他的聪明才智被浪费掉了。这是一个四万万人用一个脑袋思考,用一种姿式走路,用毕生的精力去做一些毫无价值的事情的社会。”
“你有偏见。依你这么说,你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研究什么?”
“这是两回事。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是很先进的国家。她的集权统治模式曾经非常成功。当西方国家还没有开化的时候,中国的文明已经达到了尽善尽美,永恒不变的程度。但是,辉煌的历史变成了她的包袱,使她满足现状,目空一切,关闭国门不和别人往来。当西方世界发现了个人的价值,建立了卓有成效的民主社会,成功地实现了工业革命,开拓了航海业和海外市场,她们还在死抱着千年不变的祖宗传下来的那套规矩……”
“麦卡,你烦死人了。这里不是议会,也不是大学讲坛,没人听你滔滔不绝的长篇讲演。”凯瑟琳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画画,她对这些宏论不感兴趣。
“我妨碍你画画了?”
“当然!”
“我该闭嘴了?”
“当然!”
“好,”麦卡纳撕下一张纸片,“啪”地贴在自己的嘴上:“我封上嘴巴!”。
肖毅鹏坐在那里“挨画”,虽然较开始松驰了些,但浑身仍不自在。麦卡纳说什么他全没有听见。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因为凯瑟琳的专注的目光,在他的额上、脸上、鼻梁上、脖颈上扫来扫去,甚至探入他的眼眶、耳轮、鼻孔……这令他既幸福又难为情。他希望早点儿结束,又希望永远这样被画下去。
“肖,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麦卡纳忽然心血来潮。
“请说。”
“我到新疆去考古,想邀你同行。”
肖毅鹏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真的?真的?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有丰厚的汉学底子,你对艺术非常精通。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去,我会非常高兴。”
这时,凯瑟琳停住了笔,也用鼓励的目光望着肖毅鹏。
肖毅鹏想了想:“我很想去……”
“真的?你跟我们一起去?”凯瑟琳快活地喊道。
“别急,肖只是说他很想去,并没有说他决定去。剩下的他要回去问父母大人,如果父母大人说‘不行’,他就去不成。是这样吧?肖。”
肖毅鹏看了凯瑟琳一眼,他决心要挽回面子。
“我能决定,我去!”
“真的?你决定了?那太好了!肖,你有五天准备的时间。”麦卡纳是个雷厉风行的行动家,马上引入了具体操作。
凯瑟琳笑眯眯地望着这位新朋友,滿眼透露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时,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凯瑟琳停止了画像。他们从窗口往楼下望去——
5
教堂前的广场上,神父的马车被人泼了一盆脏水。许多老百姓将马车围在中间,争吵声越来越高……
神父气得胡子发抖:“太无理了,太无理了,我要向官府告发你们!”
那个烧饼店男人嬉皮笑脸地向他陪着不是:“大人,这是无意的,实在是无意的。”
“混账!你们天天往我的教堂门口倒脏水,还把脏水泼到我的马车上来了,能说是无意的吗?”
烧饼店老板娘跳了出来:“什么你的教堂?你别不要脸了!这地方原来是我家的菜园子。你瞧瞧那疯老头儿,他是怎么疯的?你不明白?你占了人家的铺面房,砸了人家的饭碗,把他逼上绝路。你要遭报应的!”
那个疯老头仍在广场上寻寻觅觅,嘴里念念有词……
“那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逼他,我只是要求政府给我拨一块土地。我真的很同情他。”神父辩解着。
“你别猫哭耗子假仁假义!告诉你吧,我就是冲你来的!你有本事,你叫官府来抓我。老娘正想找个吃饭的地方!”老板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哭起来:“没法活啦!不想活啦……”
楼上的图书室里,麦卡纳咬着牙骂了一声:“一群无赖!”
他嗵嗵嗵跑下楼去,找到一个仆人,掏出笔来快速写了一张便条,小声交待了些什么,开开后门将仆人送了出去。
肖毅鹏也从楼梯上下来,他问麦卡纳:“你要报官?”
“我们的权利必须得到尊重!我们的安全必须得到保护!”麦卡纳还在气头上,嗓门儿仍旧很高。
“你这样做,就不怕激怒民众,让老百姓更加恨你们?”
“这群没有教养的无赖,太放肆了!都是那些地方官无能,管束不严,我要叫他们懂得规矩!”
面对麦卡纳那付傲慢无礼的样子,肖毅鹏被激怒了。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转身走出门去,“嘭”地摔上了门。旋即,他又推开门,对麦卡纳大喊:“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呀?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们闯到别人家里来,占了人家的地,夺了人家的生计,还要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你以为你是谁呀?啊!”
说完,他重重地撞上门,怒冲冲地走了。
麦卡纳被他的盛怒镇住,张口结舌站在那里……
教堂前的空地上,肖毅鹏气乎乎地走来,迎面碰上了神父的马车,后面的老百姓站在那里呐喊起哄。
肖毅鹏来到正在起哄的老百姓当中,对他们说:“你们最好回避一下,都回家去。一会儿官府怕是要派兵来抓人。”说完,他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哗”地一盆脏水泼在他头上。
“滚吧!去给洋鬼子舔屁眼子吧!”
“吃里扒外的东西!……”
肖毅鹏回过头来,头上的脏水往下滴淌。不知是脏水,还是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第三章京津冀战云密布春香楼轻歌软语
1
整整一夜,肖毅鹏没有睡好。他辗转反侧,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有时迷迷糊糊,似睡似醒——那眼睛,那嘴唇,那胳臂,那胸脯,那浓荫,那雨滴……交替着拥到他面前,带着特有的气息,还有那可爰的声音。
“那……不……一……样!”
“肖先生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是梦?是真?他辨不清了。他也不想去分辨。
麦卡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兇神惡煞般吼道:“一群无赖……我要叫他们懂得规矩!”
肖毅鹏一拳挥过去,连身体都给带动起来了,砸在麦卡纳“硬帮帮的胸脯”上。他“嗵”地坐起来,抚摸着火辣辣地痛得钻心的拳头,一股粘乎乎的汁液从手背上渗了出来!
他完全醒了,心里充满了懊悔。
“我干吗那么冲动?那些人关我什么事?”
“……再也没有机会去找她了!”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陷入这种空荡荡的痛苦之中,他已经对读书画画没有兴趣了。
2
清晨,肖毅鹏和好友孔冕来到回子营教堂对面的茶馆里,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慢慢地品着茶聊着天,眼睛不住地朝教堂门口张望。
“你说的那洋妞儿,真有那么好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等着瞧吧。她每天出来遛狗。”
“你干么不去找她?你得上赶着找她,天天和她摽在一起,你得学会讨女人喜欢!”
“我讨厌那个麦卡纳。”
“你一定得找她。外国人不用拐弯抹角,你就对她说:‘我喜欢你!’或者干脆说:‘我要娶你!’真的,你听我的。”
“我可不敢。我爹还不把我腿打折了!”
“嗨,你别带回家去,在外边弄套宅子。”
“你干吗想那么多?我就是想看她一眼。”
“你呀,你呀……”
忽然肖毅鹏制止住孔冕,示意他看教堂门口。
教堂的大门开了。麦卡纳站在门口,一条英国猎狐犬跑了出来。紧随在它后面的,是牵着皮带的凯瑟琳!她穿着绸布衬衣,胸乳丰硕,身材修长。她跟着狗一路跑出来,绸布衬衣随着体形荡漾,金黄色的头发随风飘展,全身充满青春活力……
“啧啧,果然是个尤物!”孔冕赞不绝口。
凯瑟琳牵着狗,一直跑到茶馆跟前……
“去,去,快去跟她说句话!”孔冕怂恿着。
“不,不,不好,让人家觉出来我在偷看她。”
凯瑟琳牵着狗,转了一个弯,拐到街上去了。
“你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孔冕埋怨着。
“他们邀我一道去新疆!”肖毅鹏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那就去呗!等什么呢?和这美人做伴儿,就是死也值得!”
“我父母肯定不会答应。”
“编个由头,就说去看你舅,你不是有个舅舅在新疆吗?”
“我不喜欢那个麦卡纳,他好象也顶喜欢她的。”
“那就更不能手软了。老弟听我的,拿出点爷们儿气来!”
凯瑟琳跑了一圈,从广场的另一端跑回来。到了教堂门口,她把狗交给麦卡纳,转身朝商店跑去。
肖毅鹏“噌”地站了起来:“她去商店!”
他冲出去了……跑了几步,恢复了常态,大步朝商店走去。
肖毅鹏跨进商店,冲着凯瑟琳的背影喊了一声:“凯瑟琳!”
凯瑟琳回过头来,颇感意外:“肖先生!你怎么不到我们那里去了?你来买东西?”
“嗯,我买东西。老板,我买……一些盐。”肖毅鹏胡乱点了一样。
“今天没有散盐了,只有整包的,要吗?”
“噢……要,多少钱?”肖毅鹏心慌意乱,完全没有应变能力了。
当他们从商店里出来的时候,肖毅鹏扛着一大包盐,样子显得很狼狈。
“拿得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我拿得了。”
凯瑟琳和他分手了:“明天下午我们要去琉璃厂,你去吗?”
“好,我一定去!”肖毅鹏爽快地答应了。
肖毅鹏扛着那包沉甸甸的盐,喘嘘嘘地迈进茶馆,将它扔在墙角里。
“她对你挺有意思的。”
“那是!”肖毅鹏很得意。
“你没有说你爱她?”
“她会说你神经病。”
“这你就不懂了,西洋女子大方着哩!她们喜欢胆大的男人。”
“你尽胡说……”肖毅鹏忽然停住了,望着教堂门口:麦卡纳迎住凯瑟琳,勾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走了进去。
肖毅鹏顿时僵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五味杂陈……
3
天色昏暗,一个老头在挨个儿点亮路灯。
远处传来“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的呐喊。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队黑衣黑裤,头戴红巾,额束铜箍,腰系红带,手持大刀的义和团团民雄纠纠迎面走来。
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步伐整齐,喊声铿锵,大地似乎也在震动。肖毅鹏和孔冕停住脚,一直看着队伍威风凛凛地从街上走过去。
孔冕嘟哝道:“义和团怎么都进京城里了?”
街边聚满了人,身边一位青年男子接茬道:“这是从涿州过来的,昨天还有从沧州、从山东过来的,每天都过好几拔儿。西四牌楼,东单牌楼都设了坛口。”
“在老佛爷眼皮底下,能让他们这么折腾?”
“您是不知道,现在八国联军的炮舰挤满了渤海湾,朝廷要跟洋人开战,对义和团改变态度了。老佛爷还亲自给天津的义和团发了十万两赏银哩!”
“看来,这一仗非打不可啦!”
两个人在街上无言地走着。他们来到一处十字路口,被设岗的义和团团民阻拦在那里。
“干啥的?回去!这边不让走!”
肖毅鹏挺胸上前:“我回家,为什么不让走?”
“少废话,不让走就是不让走!”
“我回家,为什么不让走,我家就在那边!”肖毅鹏的嗓门越来越高。
孔冕盯着团民那一张张木纳的脸,装腔作势地问:“你们不认得肖宅大院?不认得肖老太爷?”
“老子谁也不认得,老子就认玉皇大帝!”
“滚开!老子回家!”肖毅鹏推开挡路的人,硬要往前闯。
几个团民围上来了,开始推推搡搡:
“怕是里通外国的奸细吧?抓起来!”
孔冕慌忙作揖打拱:“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他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计较。”他拖着肖毅鹏,慌乱逃走了。
肖毅鹏被孔冕拽着,还在愤愤不平:“老子回家还受管制,什么东西!”
“你跟那帮人呕气?那是一帮乡下混混,他们敢剁了你!不就是绕点路吗?”
4
两人拐了一个弯,继续朝前方走。肖毅鹏心情郁闷,无处发泄,他无端地东踢一脚,西踹一脚,踹得路灯直晃悠。
他们路过一条幽暗的街道。许多门楼前挂着红灯笼。
“到里边去过吗?”孔冕问肖毅鹏。
“没有。我妈不让我到这条街上来。”
“这里不全是脏地方,也有一些儒雅去处,好玩得很呢!”
鬼使神差,闷闷不乐的肖毅鹏跟着孔冕,来到一座挂有“春香楼”招牌的门楼前。一个四十多岁,穿红戴绿的女人,撇着尖细的嗓门儿,唱歌似地迎了出来:
“哟!贵客临门!孔大人好久不来玩儿了,两位大人里边请!里边请!”
她是这里的鸨婆,满脸堆笑地将他俩迎进大门,让进一间耳房,吩咐待者沏上茶水,奉上点心。
“这位小哥头回来吧?孔大人您可得替俺照顾好了,帮他点一个可心的姑娘。”
肖毅鹏对这些幽暗的大门里一直怀有好奇,本来只想伸脖儿瞧一眼,没想到被那鸨婆粘住,脱不了身,心中暗自叫苦。
常说“做贼心虚”,他还没做贼心就虚了,总担心被人撞见,总觉得暗处有眼,总想着父亲威严的面孔。他的好奇心被恐惧压倒了。
他悄悄对孔冕说:“咱们走吧!”
孔冕是个好面子的人,要走也得找个堂皇的借口——他一边看窗外街景,一边在心里捉摸。
一辆马车奔驰过来,在“春香楼”前停住。麦卡纳和一个大胡子洋人从车上跳下来,跨上台阶,朝门楼里走来。
“麦卡纳!他也到这里来?”肖毅鹏满脸狐疑。
孔冕笑道:“这家伙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一刻也不闲着!”
“哈罗!哈罗!两位大人里边请!”
鸨婆撇着尖细的嗓门,唱歌似地迎了出去,满脸堆笑地将两个外国人让进另一间耳房,替他们脱下大衣,吩咐待者沏上茶水。
“请问,两位大人要看看我们这里的姑娘?”
“我们找春香。”麦卡纳说。
“大人真有眼力。您二位稍候,我这就去叫春香姑娘准备。”
孔冕听了隔壁的对话,附在肖毅鹏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人相视一笑。肖毅鹏似乎受到什么鼓舞,变得跃跃欲试,顾不得担惊害怕了。
待鸨婆从外面走过,孔冕推开门,叫住了她。
“孔大人,您要点姑娘?”
“嗯,点春香。”
“春香呀,她今儿个没空。呆会儿我把别的姑娘全叫来,由着您二位挑!”
肖毅鹏补了一句:“您别,我们就点春香!”
鸨婆满脸难色:“可是,可是……已经有人点她了,您这不是叫我犯难吗?”
肖毅鹏语塞,不知如何应对了。
孔冕凑近鸨婆:“你睜大眼睛看看!不认得这位小爷?”
鸨婆果然睜圆了眼睛……
肖毅鹏怕他说漏了嘴,露了身份,轻轻踩了他一下。
“……不就是钱吗?我给你翻一倍。”孔冕说,“要不,再给你盖一座春香楼?”
鸨婆凭着多年的经验,断定这位小爷有些来头,慌忙改口:“瞧您说的,我倒真是乐意巴结二位财神爷。二位楼上请,楼上请。我们还指着二位爷提携呢!”
鸨婆很快就算明白了:外国人只是临时来玩玩,本地顾主是长远的;外国人抠抠搜搜,本地顾主大方着哩!
她领着他们来到春香的房门口。孔冕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去。
房间里,飘来如怨如诉的琴音,一缕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他俩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进去。
灯下,一位素装少女正在伏案抚琴,她的整个身心都融入到音乐里去了……待一曲终了,孔冕轻轻拍起掌来。他走上前,俯身称赞:“弹得好,弹得好!”
春香抬起头来,先是一惊,随后,嘴角漾出甜甜的笑容——真是灿若明月,静如睡莲,素而娴雅,妙不可言。
“二位公子,也不先告诉一声,奴家这副样子,实在不好意思。”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孔冕转向肖毅鹏:“你说是吧?”
“嗯。”肖毅鹏低头垂睑,对着窗外,不敢正眼看春香。他见了女人,总是满脸羞涩。
孔冕笑道:“我这位兄弟,还不好意思呢……春香姑娘的琴弹得真好!”
“蒙公子夸奖,奴家实不敢当。”春香进里间重整了一下衣妆,转了出来。看得出来,她对这两位客人颇有好感。
仆人端来了酒菜。
“二位爷还真有面子。”春香说,“今天妈妈上的是窑藏多年的宫里出来的陈酒。”
三个人喝了几轮,都有些面红耳燥。肖毅鹏也不那么拘谨了。
“二位公子,要不要点支曲子?我给二位助助酒兴。”
“毅鹏,平日里光听你自个儿鼓琴吹箫,今天若有春香姑娘唱和一曲,岂不更添情趣?”
肖毅鹏爽快地答应了:“也好。不知春香姑娘这里,都有什么乐器?”
“我这里琵琶、胡琴、古筝、古琴、箫、笛子都有,不知公子想用哪一样?”
“取支箫吧。你唱我吹,如何?”
春香取出一支箫来,自己又加了一条长长的纱披,看来,她想要且歌且舞。
“公子吹哪支曲子?”
“你点吧。”
“《胡茄十八拍》怎样?”
肖毅鹏点了点头。于是,他试准了音,潇潇洒洒,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紧随着,春香也依依呀呀,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而且略加动作,且歌且舞,将那心绪、动作、旋律织为一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春香一开口,便将人们带进了一种缠绵悲凉的氛围之中……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
春香眼前浮现了自己的影子:孑然一身,远离故乡和亲人,漂泊在铺满屈辱与痛苦的人生途中……
肖毅鹏被感动了。他的箫声追随着歌唱,或高或低,或刚或柔;时而如平潭秋月,时而似愁云悲风,时而像孤雁凌空……
孔冕在一旁击节附和,他也沉浸在那古曲的意境里了。
唱了几曲,孔冕坐得无聊了,他想去隔壁找姑娘们玩玩,便安排肖毅鹏画一幅画儿。
一听说画画儿,春香来了精神——她也痴迷于书画,经常与一些文人雅士诗书唱酬,切磋画艺。眼前这位俊美小哥居然如此才艺广博,令她兴奋不已。她命仆人取来纸笔,铺开毛毡,磨墨理纸。
肖毅鹏面对着宣纸稍作酝酿,便提起笔来横涂竖抹,皴擦勾勒,如入无人之境……片刻,便觉烟岚满纸,郁郁苍苍,气势夺人。
天啦!这位小兄弟画艺了得,决非等闲之辈!
春香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画画儿。她半托香腮,眼睛追逐着那支横涂竖抹的笔,不时侧过脸来望一眼肖毅鹏——那紧抿的嘴令她怦然心动。
“公子的画真好,您可给我落上名款,我得留着,一辈子留着……”
过了好长时间,孔冕才回来,喝得醉熏熏的。
“麦卡纳还在楼下?”肖毅鹏问他。
“嘿嘿,还在那儿……傻等哩!”
5
孔冕、肖公子和春香在楼上喝着宫里出来的陈酒,不觉时间过得飞快;麦卡纳和大胡子却一直在楼下那间休息室里等着,一分一秒地熬着。
鸨婆在别处捱了些时候,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用香帕扇着汗:“真对不起,让大人久等了。我这楼上楼下找了个遍儿,也没有见着春香姑娘的影子。后来一问,才知道下午有人接她唱堂会去了。”
“不在家?你怎么不早说?”麦卡纳生气了,脸色很难看。
“实在对不起,大人,要不我把姑娘们全都叫来,由着您二位挑?我这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包您满意。”
麦卡纳坚持着:“不!就点春香!”
鸨婆哭丧着脸:“您不是让我为难吗?我总不能给您变出一个春香来!”
大胡子用英语对麦卡纳说:“要不,挑两个别的?”
“不!这京城里,春香的弹唱最好,花了时间就得听最好的。”麦卡纳转向鸨婆,“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顶多个把时辰,快了。”
“我们等着,等她回来!”
鸨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两个老外糊弄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外们哈欠连天,昏昏欲睡。这时,楼上传来苍凉悠绵的箫声,如怨如诉,如歌如泣。这箫声伴着一个女子的歌唱,如影随形,如风逐云,如天籁之声缓缓飘来,充满天地之间……
鸨婆正好路过门口,麦卡纳叫住了她。指着传来歌声的方向:“你听,你听,那不是春香吗?”
“大人,春香比这姑娘唱得好哩!”
“这姑娘唱得不错,听她唱也行啊!”
“要不叫您挑呢,您看,刚刚让别人挑走了!”
又等了个把小时,大胡子自个儿找别的姑娘发泄完了,回来对麦卡纳说:“走吧,走吧,别等了!”
麦卡纳问门外的姑娘:“春香还没回来?”
姑娘们相互看了一眼,诡谲地笑笑:“今晚,春香姑娘怕是回不来了。”
麦卡纳穿上衣:“走吧!”
他们走过厅堂,对楼上望了一眼,正好遇见凭栏眺望的肖毅鹏。
“肖,是你?是你们那里传来的歌声?”
肖毅鹏笑而不语,向麦卡纳举了举杯。麦卡纳莫明不解地离去了。
第四章冒生死掩护友人蹈血海抢救同胞
1
“洋鬼子杀义和团啦!洋鬼子杀义和团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京城里不胫而走。
“洋鬼子敢碰义和团?吃豹子胆了?”
“真的,昨儿傍黑,几个义和团团民乘车从东郊民巷过。路过德国使馆时,一个手持大刀的团民,在鞋底‘噌噌’磨刀,好像嘴里还嘟哝些什么,圆睁怪眼盯着那站岗的。惹得洋人火起,举枪将他射倒。别处团民闻讯,纷纷持刀赶来,却被藏在暗处的机关炮全都突突了。地上血流成河,死伤不计其数。”
“可恶,着实可恶,这些狗日的洋鬼子!”
“这不,昨天半夜,城郊的几处教堂都给点着了!”
“该,活该!”
“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城里的义和团越聚越多,气氛骤然紧张。
商店纷纷关门停业,街道设置了路障,各部院大小衙门纷纷关闭。官员们携老扶幼,四散出逃。顷刻之间,北京城瘫痪了。
沿街儿童,也是三五成群,以习武练拳为戏,用稚嫩的嗓子高喊“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扶清灭洋!”已成了人们见面时致礼问安的替代语。
第二天下午,肖毅鹏带着刘金柱,如约来到琉璃厂。
到处有义和团的揭贴。店铺全都关门了,街上冷冷清清。
肖毅鹏站在一处石阶上焦急地张望。
“他们不会来了,街上乱得很。”刘金柱本来就认为主子不该来,来了也是白跑。
“她亲自跟我说的,还问我来不来。”实际上,肖毅鹏是盼望她能来,而不是断定她会来。
约摸等了两个时辰,他死心了,随手拾起一张揭贴,与刘金柱朝一条胡同里走去。
“男练义和拳,女练红灯照。砍倒电线杆,扒了火车道。烧了毛子楼,灭了耶稣教……”肖毅鹏一边走,一边念着揭贴。
“看路!”刘金柱一把抱住肖毅鹏。他的前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一块石板歪在一旁。
“哟,好险!”肖毅鹏吓了一跳,绕过那洞口,还在继续念那揭贴:“烧了毛子楼,灭了耶稣教。杀光洋鬼子,天下阳关道……”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呐喊,只见两个黑影跑进胡同,迎面朝他们跑来。跑近一看,令肖毅鹏大吃一惊,来人正是麦卡纳和凯瑟琳。
两个人气喘嘘嘘,瞪着惊恐的眼睛。
呐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肖毅鹏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拉着他俩往回跑了几步,跑到那个洞口,将他们送下洞去,又和刘金柱用石板将洞口盖严。
这时,胡同口出现了许多人,一大群人追了过来。肖毅鹏读着揭贴,他俩迎着人群走去。
“看见奸细吗?”追来的人问。
“什么?”
“洋鬼子,两个洋鬼子!”追来的人解释说。
肖毅鹏朝胡同口努了努嘴,疯狂的人们追过去了。
胡同里恢复了寂静。他们又俟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昏暗,夜幕悄然降临。
肖毅鹏和刘金柱抬开石板,将凯瑟琳和麦卡纳拉了上来。
两个人惊魂未定,张目四望,都在瑟瑟地发抖。
肖毅鹏和刘金柱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们穿上。两个洋人忽然变得怪模怪样的,跟戏台上的小丑似的。
他们在胡同里钻来钻去,躲避着灯光和人群。一行四人直奔回子营教堂而来。
远处,一柱浓烟冲天而起,滾滾翻腾,被火光映照着,忽明忽暗,忽近忽远。一条火舌猛地蹿出来,舔食着天空——回子营教堂着火了!
他们加快脚步,跑到广场边上,躲在一处暗影里,眼看着教堂的门洞里、窗户里、屋顶上,蹿出无数火蛇,发出“咝咝”的声响,爆着火星,朝四处猛扑。有的已经蹿过墙围,蹿到旁边的民房顶上,还在继续招摇着,爬行着……
火光里人影晃动。哭声、喊声、骂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如炼狱般恐怖。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仰着的,俯着的,蜷曲着的,无声无息,睡着了似的。只有那黑色的衣裙在风中飘来荡去。
“约翰神父!蓓西嬷嬷!阿黛尔嬷嬷……”
麦卡纳两眼鼓得溜圆,嘴里喃喃地念着。他站了起来,梦游似地走出了藏身的暗影……肖毅鹏一把拽住他,把他推进墙角。
“别去,别过去!你救不了他们!”
凯瑟琳捂着脸,“哇哇”哭了起来。
肖毅鹏也很悲哀,他手脚无措了。
“公子,叫他们到西什库教堂去,那里有洋兵把守!”关键的时候,刘金柱提醒了他。
“对,去西什库教堂,那里安全。”
刘金柱把肖毅鹏拉到一边,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让他们自己去吧,叫义和团撞上,咱们都得死!”
肖毅鹏瞪了他一眼:“你怕死,你自个儿回去。我得送他们!”
刘金柱嘟哝着:“我怕什么?我是替公子着想。老太太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肖毅鹏变成求助了:“去吧去吧,算我求你啦!他们不熟悉路,咱们得送一趟。”
到达西什库教堂的时候已是午夜,那里仍旧灯火通明,人声喧嚷。所有的通道都设了路障,筑了街垒。许多腰圆膀粗的外国大兵,荷枪实弹在各处布岗、巡查。教士们、修女们,还有一些中国教民,在大兵的护卫下,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朝教堂涌来。
肖毅鹏将麦卡纳和凯瑟琳送到门口。好像从狂风怒涛中爬上岸来,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大家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们不进去了。明天给你们送些衣服和用品来。”
麦卡纳泪光闪闪,紧紧地握住了他俩的手。
当肖毅鹏等着和凯瑟琳握手的时候,凯瑟琳伸出了两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2
当天晚上,西什库教堂被义和团和清军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
教堂里驻扎着七、八十名各国军人,武器精良,弹药充足。所有男人,不分贵贱也都配备了武器。他们大多有狩猎的经验,于射杀并不外行。
双方相持着,趴在街垒和拆毁的房屋内开枪互击,各有死伤,并无进退。
官军用抬枪轰击,却往往指东击西,效果不佳。教堂主楼仍旧巍然挺立,直指苍穹。
教堂里聚集着不少妇女和儿童,他们拥挤在礼拜堂里,望着圣母慈祥的面容,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外面炒豆般的“噼噼啪啪”声,对他们并不构成太大的威摄。开始时,孩子们时时跑到窗口观望,像过年似地高兴。要不是母亲们及时把他们拽回来捂在怀里,他们准会跑到掩体上面去追逐嬉闹。
教堂后院新挖了一眼水井,水还是不够用。粮食蔬菜也很溃乏。虽然前两天未围困之时,各处教民赶着大车,装载着菜蔬水果和热腾腾的馒头,与难民同时涌来。但必竟人太多了。所有房间,都挨挨挤挤坐满了人!
激战了一夜,清晨,从掩体里抬回来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还有许多呻吟叫嚷的伤员,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
凯瑟琳参加了救护伤员的行列。她跑进跑出,浑身血污,嗓子冒烟,说话哑声哑气,两眼熬得通红。
麦卡纳得了一支漂亮的镶着白铜纹饰的双筒猎枪。他挎着子弹带,抱着猎枪在掩体里走来走去,为了一种激情的驱使,为了让凉风吹吹自己沸腾的血液,也许仅仅就是为了炫耀,有时他竟爬上掩体,在毫无遮蔽的地方游来荡去,向敌阵大喊大叫。
这时,他看见对方阵地上聚集着一团红云。随即,那红云变幻成一个方阵,如火焰般滚滚而来……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传来有节奏的阵阵呐喊。只见那红色方阵滚滚前行,在它的上边漫开一片银雾,闪烁着灿然耀眼的银光。
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恐惧随之而起。
麦卡纳迅速从掩体上出溜下来,沉到沟底,瞪圆了惊惧的眼睛,持枪的手指也有些发抖。
那些趴在掩体后边的大兵,照样叼着烟卷儿,照样揩拭着枪上的尘土,照样骂些下流的脏话。他们只是在准星上寻来寻去,等候着指挥官发布命令。
红色方阵过来了。已经看得清他们的面目了:一个个红衣红裤,头束铜箍,腰系黑带,脚缠黑色绑腿,手舞大刀,前劈后砍,左挑右挡,大刀片子在阳光的映照下银光闪烁。动作整齐,呐喊声如雷霆碾过大地,震得掩体上的子弹壳微微颤动。
麦卡纳龟缩在掩体里,在胸口划着十字:“上帝救我!”
“预备——瞄准——射击!”一声令下,只听得炒豆般的枪声骤然响起,一管管枪口冒出青烟。机关枪喷着火舌,疯狂地扫射着……
红色方阵被打乱了,前面倒下了一片。
红衣红裤的人们,经过短暂犹疑之后,忽然变成一股汹涌的潮水,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向教堂勇猛扑来……
枪在不停地吐着火焰,红衣红裤的人们一批批扑倒。只剩下些零星的散兵了,仍在高呼“刀枪不入!”仍在挥舞着大刀前扑后继,直至最后一个人,被乱枪击中,“嘭”然倒下,“刀枪不入!”的呐喊如游丝一般在天空飘荡……
诚如时人评述:团民“多似乡愚务农之人,既无严格编制,又无锋利器械;且自备资斧,所食不过荞麦玉米而已。既不图名,又不为利,奋不顾身,置性命于战场,不约而同,万众一心,只仇杀洋人与奉教之人。”
3
肖毅鹏彻夜未眠。
家丁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纷纷议论:“沟栏胡同教堂着火了!”“东交民巷圣弥额尔教堂着火了!”“宣武门教堂着火了!”“顺治门教堂着火了!”“长安街中国通商银行大楼着火了!”“大栅栏老德记西药房着火了,火势失控漫延,烧了一大片民房!”“西单牌楼的商铺被抢了,变成一片火海!”“前门回子营教堂被烧,洋人尽数杀了!”……
肖毅鹏随家丁爬上屋脊观望,只见四面火光烛天,映得满天通红,号啕喧嚷之声通霄达旦不绝于耳。
天蒙蒙亮,他便带着刘金柱直奔西什库教堂,他心里惦记着凯瑟琳。
当他来到教堂附近的时候,他被惊呆了:教堂已被官军和义和团团民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耗子都跑不出来。这会儿正赶上吃早饭的时间,他们随着送饭的市民,通过一道道关卡,来到了双方对射的阵地上。
团民和兵勇都趴在断墙后面,趴在用麻袋包、淹菜缸、桌椅门窗和绣花被褥堆成的街垒后面。
军官在各处巡视,鼓舞士气,所到之处情绪热烈。
肖毅鹏死死地盯着教堂,盯着偶尔在窗口掠过的人影儿。他多么渴望看见她的身影呀!哪怕看一眼也好。当他看见官军正在挖掘地道,并且源源不断地运来炸药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那地道挖到教堂底下,填满炸药,轰然一声……他不敢想了。他真的希望他们那个上帝存在,希望这地下是一块磐石,或者地洞挖得偏离了方向。
他忽然看见两个大腹翩翩、气宇轩昂的人走来,那不是端郡王载漪和吏部上书刚毅吗?怎么,他们也弄成这付样子,头上扎着红布,腰上系着红带子?
刚毅认出了肖毅鹏:“你是……呵,望云的公子!你也来了?好样儿的,是你爹的种!”
刚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以示鼓励,他们走到前面去了。
这时,许多红衣红裤,手执大刀的团民在阵前集结。他们都是些面孔黧黑,年龄和他相仿或比他稍大的农家子弟。他们在一块临时竖立的写有玉皇大帝字样的神牌前焚香磕头之后,每人端了一碗血酒,肃立宣誓。誓言由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领诵:
“洋人进京四十年,在各处传邪教,栽电杆,造铁路,破坏风水,诋毁圣人,亵渎天神,其罪擢发难数。今气运已尽,天意该绝,故天神遣诸神下界,借附我等之体,扶清灭洋……”
他念到这里,抬起头来。众人便齐声高呼:
“舍得一身剐,烧香杀鬼子!”
随即,他们将血酒一饮而尽,将碗摔在地上,一个个如生龙猛虎,蹿出掩体……
下面,便演出了如前所述,义和团红色方阵猛扑教堂,葬身于洋人枪口下的那一幕。
当最后那尊红色的身躯“嘭”然倒下,当最后那声“刀枪不入!”的呐喊如游丝般从天空飘来,肖毅鹏已是泪流满面了。他怀着无比的悲愤,无比的仇恨,热血沸腾,和街垒里的战士一道,冒着流弹,冲出掩体,抢回了那些被枪弹击中,在地上乱爬乱滚的年青团民。
刘金柱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一起行动。他们背着那些血流如注的人,往胡同里的救护站急急奔跑。一趟又一趟,踩在淌着血水的路上,他们自己也是浑身血污了……
4
傍晚,廊坊方向,一匹快马从硝烟战火中钻出来,驰过原野,驰过村庄,从崇文门门洞里风驰而入,直奔肖宅大门,一位军官翻身下马。
客厅里,肖毅鹏的母亲端坐在椅子上。那位风尘朴朴、衣服上带着弹痕和血迹的军官,正在拱手转呈肖父的家书。
军官说:“前线战事不利,八国联军来势凶猛。老爷正领兵在廊房设防。老爷的意思,要您和少爷即刻动身,到新疆舅老爷那里去暂时避一避。这是老爷的手谕。”
“怎么,会有这么严重?”
“下官……说不好。您还是读读老爷的信吧。”
肖母一时僵在那里。半天,她才接过信去,动作迟钝地展开来,读着读着,不觉流下泪来……
读完信,她将信在灯上点着,任其烧尽,自言自语道:“我去新疆?去新疆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守着!我在这里等老爷回来!”
夜深沉,肖母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来到门外,遥望天空,一轮残月在云中穿行。她快步回到房里,挑亮油灯,执笔疾书……
她将信封好,又取了些银子,打成一个包袱。这时,天色已亮。
“娟子,娟子!”
一个被称作娟子的丫环应声而来:“夫人,您唤我?”
“去,把鹏儿叫来!”
“现在吗?”
“现在,不要耽搁!”
肖母坐在那里揉了揉眉心。过了一会儿,肖毅鹏睡眼惺忪,一边扣衣服一边跨进门来。
“娘,您唤我?什么事儿这么急?”
肖母强作平静:“也没什么大事。睡得还好吗?”
“娘,真的没什么急事?”
“噢,我想叫你到新疆去一趟,找你舅舅。”
肖毅鹏顿时眼睛放光:“嗨!怎么这样巧?”
“什么这样巧?”
“呵,嘿嘿……咋晚我还梦见舅舅呢。娘,我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就走。”
“啊,这么着急?能不能等几天?”
“不,现在就走!这里有我给你舅写的一封信。你带上金柱,一路上好有个照应。你们从阜成门出去,不要耽搁。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娘,我去准备准备。”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也不要多带东西,带两本书和几件必备的衣物就行了。”
肖毅鹏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想起了麦卡纳和凯瑟琳的邀请。
“和这美人做伴儿,就是死也值得!”孔冕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可是,可是,凯瑟琳她现在怎样呢?她能躲过这场劫难吗?
肖毅鹏收拾了东西,一身行者打扮,前来向母亲辞行。
“娘,孩儿这就走了。”
肖母有些暗然神伤:“都准备好了吗?呵,让娘好好看看,这些日子你瘦了,都是娘催你读书催得太紧。”肖母抚摸着儿子,禁不住潸然泪下:“鹏儿,头一回离开娘,走这么远的路,你要处处小心。到了新疆,凡事要听舅舅的,万万不可任性,记住了吗?”
肖毅鹏全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情绪:“娘,记住了,孩儿几个月就回来,您不用惦记我。只是时局动荡,我倒是替爹和您担心。”
“我们用不着你担心,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去吧!”
“哎!”肖毅鹏忍不住还要撒撒娇,挑了几块好看的洋糖。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鼓足勇气请求道:“娘,我想到新疆各处看看,可能要耽搁些时日,行吗?”
肖母挥了挥手:“走吧,你注意安全就是了。走吧,走吧……”
肖毅鹏蹦出了门槛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肖母突然瘫坐在椅子上,悲伤如洪水决堤……她掩面大哭,泪水从手指缝里涌了出来。
大门口,刘金柱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肖毅鹏走出来,向坐在门楼里的老仆挥挥手。门口的家人纷纷问安致礼。他迈下台阶,跨上马背。
老仆捧着一把伞,追了出来。
“公子出远门?您得带上伞。”
肖毅鹏忽然盯住老仆稀疏的白发:“大伯,等着,我给您买顶羊羔皮帽子回来!”
老仆似懂非懂:“哎,哎,公子走好。”
他立在风中,满眼慈爱之情,一直看着他俩的坐骑消失在拐弯的地方……
第五章扬剑眉阵前拼酒泪滂沱国破家亡
天空阴云密布,远方雷声隆隆。枪声、炮声和雷声混在一起,像云层深处有一口沸腾的大锅。
鬼使神差,肖毅鹏和刘金柱离家之后,又来到了西什库教堂。他们将马拴在一家旅店的院子里,徒步来到教堂对面的街垒边。
自那天的大流血之后,双方又相持了两天,都是躲在掩体内远远地互相对射,伤亡大大减少。八国联军步步进逼,已经打到通县。朝廷里主和派呼声日高,老佛爷没了主意,忙下令停止对教堂和使馆的攻击。官军撤出了街垒,只剩下义和团的团民还据守在战壕里。枪战基本结束,团民仍在向教堂里射“劝降书”,号召教民“出教投诚”。
外国人已经得到了清廷“停止攻击”的承诺,气氛变得缓和下来。
街垒里,一些人在警戒,一些人在打牌,一些人在喝酒。
一棵烧焦了的槐树秃然立在那里,一群麻雀落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带来一线生机和欢愉。
凯瑟琳靠坐在墙脚,垂着双手,两眼无神地瞠视着天空。
麦卡纳无聊地坐在她身旁,他捡起一块石子儿抛向大树,吓得雀儿们“噗”地飞向远处。
忽然,他心血来潮,站起身来,扬起手中的酒瓶:“各位,我给你们来点笑料,你们等着看好戏吧!”
他爬上街垒,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一边挥着手帕,一边向敌阵走去。走到两军中间,他停住了,扬了扬那个酒瓶,扯着嗓门喊道:“哈罗!先生们,喝酒比赛!让我们比赛喝酒!”
正在街垒上游荡的岗哨都“噌”地缩了回去,半天,义和团的阵地上鸦雀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儿……
麦卡纳身后的那些大兵,先是一怔,随后,爆发出轰然大笑。
义和团的阵地上,那些村里来的农民,满脑子忠孝仁义、因果报应,面对敌人的子弹连眼都不眨一下。可是忽然钻出一个摇着白手帕,举着酒瓶子的洋鬼子,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把他杀了?那叫不仁。和他喝酒?和一个敌人喝酒?那叫什么事儿?而且始终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头头脑脑也都没了主意。
敌人的阵地上更加热闹了。许多人爬上街垒,扭着屁股,做出许多侮辱性的动作,骂出许多嘲笑的脏话。哄笑声,喝彩声阵阵传来。
肖毅鹏蹲在街垒边。眼前的情景让他热血沸腾,忍无可忍了。他问战壕里那些团员:“怎么,你们怕他?”
得到的回答是面面相觑。
他“噌”地站起来,问道:“有酒吗?”
“少爷,别上他的圈套,他们会暗枪伤人!”刘金柱苦苦阻拦着。
“小兄弟,行吗?”那个领头宣誓的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走到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儿的!”随即,他把头上的红巾取下来,替肖毅鹏箍上,又在他腰间束了一条红带。
几个团民扛来酒坛。肖毅鹏拎起一坛酒,迈出了掩体。
直到这会儿,他才知道恐惧——四周空空,无所遮挡,他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睛和枪口之下——两腿禁不住微微颤抖了。
可是,站在对面叫阵的是麦卡纳!在战壕里观看的肯定会有凯瑟琳,他能服软吗?他能缩回来吗?
他稳了稳神儿,坚定地朝麦卡纳走去,毫不示弱地站在他面前。
“肖,是你?”麦卡纳着实吃了一惊。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朝着教堂的方向瞥了一眼——凯瑟琳正张着惊诧的眼睛站在街垒后边。
于是,两个男人像临阵的公鸡,眼睛瞪着眼睛,用酒坛子碰了一下酒瓶子,各自仰着脖儿,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喝完,互相看看,都不服气。
雷声越来越响,枪炮声越来越近。人们似乎忘记了越来越临近的战场,都将目光集中在肖毅鹏和麦卡纳身上。
对方阵地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好事的士兵又递上来几瓶酒。
这边阵地上也拍起了火爆的巴掌,小伙子们倍受鼓舞,也送过去几坛酒。
两边阵地上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声。肖毅鹏和麦卡纳还是鸡眼相对,又喝了一轮。两个人都已摇摇晃晃,醉眼朦胧,直勾勾地望着对方,但还是无人认输。
有人从教堂里取来照相机,架在旁边拍起照来,使这交战双方阵前拼酒的场面,后来竟成了国际要闻。
掌声和呐喊声阵阵传来。肖毅鹏拎起酒坛,交给对方,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意思是要交换着喝。
两个人将对方的酒又喝光了。肖毅鹏自觉支撑不住了……
麦卡纳英雄般地屹立在那里,伸出手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突然,“嘭”然一声,他像木头似地栽倒了。
义和团的弟兄们刚要欢呼狂叫,肖毅鹏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刚迈了一步,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两边的人涌上前去,将自己的“英雄”抢回了阵地。
这时,枪声大作,枪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八国联军打过来了,攻打教堂的义和团团员四散溃逃。
刘金柱背起烂醉如泥的肖毅鹏,慌乱中将随身携带的贴身布包丢了。他们避开大街在胡同里钻来钻去……
八国联军的官兵,在大街上追杀着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们身跨洋枪,手持利刃,撞入商铺民宅,见人就杀,见财就抢,见女人就奸淫,连女童都不放过。
他们已经得到司令官明许,打进北京城,可以公开抢劫三天。
可怜京城百姓,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幸存者四散逃窜,妻离子散;地安门桥以南被烧尽,西四至西单被烧尽,朝阳门楼、前门楼均化为乌有。各处王公府第先被洗劫,后遭火焚。在京王公大臣,走投无路,全家自殒者不计其数。
刘金柱背着肖毅鹏,来到一条死胡同的尽头。眼看着联军大兵在街上射杀平民百姓,在胡同口晃来晃去,他吓坏了,慌忙将主人头上和腰上的红布带解下,塞进砖块下面。忽然,他发现肖毅鹏手中还拎着一瓶洋酒。于是心生一计,将酒浇了一头一身,剩下的喝进了肚里,就势躺下,装得不省人事。
两个联军大兵,端着枪从胡同口搜索进来,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两个人。
“嘿嘿,两个酒鬼!”
“走吧!上校说了,鸦片鬼不杀,酒鬼也不杀,给他们留种!”
6
雷声隆隆,下起了瓢泼大雨,肖毅鹏清醒了,只觉得脑袋如崩裂一般,无比疼痛。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母亲,拉着刘金柱踉踉跄跄往家里奔跑。
肖毅鹏家,已是一片废墟。那座豪宅大院,那些亭台楼阁,包括他的书斋和字画,都被大火烧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些焦黑冒烟的残垣断壁。
废墟上烟雾翻涌,不时窜出几缕火苗;人去宅空,只有那位老仆,仍旧手持扫帚,在大门口机械地扫着……
肖毅鹏见状大惊,醉意全消。他奔到老仆跟前:“大伯,怎么啦?怎么啦?”
老仆直起腰,泪流满脸:“公子,你家遭了大祸!”
“我娘呢?”肖毅鹏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老仆痛哭失声:“老太爷殉国了!老太太,她老人家想不开,也跟着……去了。”
“爹!娘!”肖毅鹏惨叫一声,朝废墟里冲去……
“爹!娘……”
残垣断壁里传来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半天,老仆和刘金柱才将肖毅鹏抱出来,替他扑打着身上的火苗。
他额头流血,满脸涕泪,泣不成声。
“公子,快逃命去吧!待会儿叫洋人碰上就没命啦!”
肖毅鹏一直神经质地念着:“爹!娘……”
“公子,快逃命吧!”老仆转身对刘金柱说:“柱子,你要好好照顾公子,再难,也不能有二心,听见没有?”
刘金柱滿脸泪水:“记住了,爷爷。”
“爹!娘!”肖毅鹏大叫一声,转身又朝台阶上冲去。他摔倒在门口,用额头撞着石柱:“爹!娘!孩儿不孝呀!”
刘金柱将他抱住,拖了回来。
“走吧!走吧!快走吧!”
老仆颤巍巍地站在风里,望着肖毅鹏和刘金柱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六章羸弱少年颤栗红尘刚毅船夫搏浪黄河
1
铅云涌动的天空下,黄土高原浑厚苍茫。
黄河像一条闪光的巨蟒,在山峦丘壑间东寻西探,劈山前进,咆哮着奔向华北平原。
一条驿道伸向远处。路尽头是一座斑驳残旧,老气横秋的城门楼。几个兵卒在城门口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肖毅鹏和刘金柱躲在大树后面望了半天。慑于城里的紧张气氛,他们改变了进城的打算。
受洋人挾持,清政府在各处增设关卡,截获从京城里逃出来的义和团团员和“有血案”的官员。对于“战争要犯”,一律图形布告,按图缉拿。
肖毅鹏因为代表义和团在战壕里和洋人拼酒而成了扎眼的人物,因而也在通缉之列。
他俩从北京城里潛逃出来,昼伏夜行,风餐露宿,见山爬山,遇水涉水,一路西行……此时,已经到了黄河边上的佳县境内。
如果说岁月是雕刻师,那么,战争就是炼狱。战争这个魔鬼,假如它什么时候光顾了你,拥抱了你,它会将你挤扁,捏碎,熔化,然后重新浇铸。
肖毅鹏就让那魔鬼脱胎换骨了。
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灰头垢脸,形容枯槁,沉默寡言,整天龟缩在巨大的悲哀里。
他们在黄河岸边一片棗树林里坐下来,饥饿而疲倦。
树上的红棗已经打光了。刘金柱在一块掘过的白薯地里翻寻,掘了半天,掘出两根指头粗的白薯。他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肖毅鹏一个,自己吃了一个。
肖毅鹏额上的伤疤已经结痂。他两眼充血,满嘴潦泡,手里攥着那个白薯根,痴痴地望着地面……望着望着,他的脚尖出现了重影——他快要昏过去了。
一路上,爹娘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浮现;他夜夜在梦里呼唤爹娘,醒来时总是哭湿一片……
“我爹,怎么就败了呢?”在他心目中,父亲无比强悍;父亲带的军队威风凛凛。他万万没有想到,战爭,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神经已经错乱了,脑海里不断燃烧着熊熊大火——烧毁他们家和他所有梦想的那场熊熊大火。
他不懂政治,从不过问政治;他的生活就是在书斋里读书画画,对书斋以外的事从不花费半点心思。他压根儿就不明白这场大火的来龙去脉。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父亲是败在洋人的枪口下。
父亲的失败、家庭的遭遇、民族的灾难、国家的耻辱……是连带发生的,是连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因此,他在绝望的心中,除了要为自己的命运哭泣,还要为大清帝国的衰败,为无数死难的亲人和同胞哭泣……
完了,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有暗无天日,只有东藏西躲,只有噬骨的饥饿,只有无尽无休的苦难……
还有必要撐持下去吗?活着……还有意义吗?
他那娇嫩的躯体和脆弱的意志,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苦难和悲伤……
他久久地凝视着黄河里涌流的波涛……他眼前浮现了母亲慈祥的面容,他从小依恋母亲,渴望着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渴望永恒的安息……
刘金柱又有新的发现,半截身子钻到耗子洞里去了。
他掏出来许多红枣黄豆和花生,惊喜地大叫:“公子,花生!花生!”他用衣襟兜了,一边吃一边走一边叫唤。
肖毅鹏正踉踉跄跄地朝波涛汹涌的河边走去……
“公子”刘金柱大叫一声,赶上去扑倒了他,“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肖毅鹏已经不堪一击,被刘金柱轻轻一碰就倒在地上。
他昏过去了。
刘金柱将他背到一个老乡家里,讨了些吃喝,让他躺在草堆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金柱不停地安慰他,“公子,你要看长远些,等找到你舅就好了。”
2
刘金柱打听好了去新疆的路线。
老乡告诉他:坐船下宋家川。由宋家川往西有一条大路,经绥德、定边,可达兰州……
他找到了一位船老大,“叔叔大爷”叫得倍儿甜,又编出许多能赚取眼泪的故事,船老大答应将他们捎到宋家川。
这天黎明,天还没亮,河滩上闪跳着两堆篝火。两条载着货物的大船在河水
中随波晃荡。
黄河河面上晓雾弥漫,东方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
肖毅鹏和刘金柱坐在篝火旁,和船工一起,呼噜呼噜喝着菜粥。喝了些粥,他仍觉体力不支,靠坐在刘金柱身旁,精神仍有些恍惚。
船老大对刘金柱说:“上船吧。”
金柱背着肖毅鹏,登上跳板,在货物堆里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他怕他还有寻短见的念头,便紧紧挨着他,不敢离开一步。
船工们相继喝完粥,掏出烟袋锅来抽烟,转过身去撒尿,按住一个鼻孔擤鼻涕……一切就绪了,船老大看看东方越来越亮,河面跳荡着细碎的光斑,大地已能看清楚轮廓了,便收起烟袋锅,踩灭篝火,下达了开船的命令:“走吧!”
这时,另一堆篝火也息灭了,那拨儿人走向了另一条船。
船老大扶着舵,船工们解开缆绳,用脊背拱着船帮,将船推离河岸,送入深水,一个个敏捷地翻身上船,握好橹,向中流摇去……
待木船到了大河中心,他们不再摇橹,听任船随浪走,向下游漂去。没多久,便觉水面开阔,凉风袭人。
船老大一只手扶在舵上,另一只手搭在腰背上,两只细眼睛闪烁着,警惕地搜寻着河面。
前面山崖下出现了激流,河水奔腾喧嚣,像煮沸了的锅。水面上白雾飘拂。
船工们甩掉身上的衣褂,将屁股挪到恰当的位置,握紧巨大的橹,开始喊号子,开始随着号子的节奏摇橹。
船老大眯着眼,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河面:“扳橹!”“收!”“左橹!”“右橹!”他用词极简练,语气斩钉截铁。
肖毅鹏躺在货物堆里,脑袋昏昏沉沉的,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表情;刘金柱满眼惧恐,紧张地盯着如沸水般翻腾跳跃的巨浪。
船慢慢进入激流,升起“吭唷吭唷”的吟唱,吟唱的节奏加快,变成了拼命的呼喊……
汹涌奔腾的激流,磨盘大的旋涡,船身剧烈地晃动……
眯着眼,把着舵,时俯时仰,时左时右,敏捷而矫健的舵手……
目咧嘴,赤背弓腰,拼命呼喊着扳动橹柄的船工……
磨盘大的漩涡,疯狂地旋转的漩涡,箭一般向悬崖射去的船壳……
“啊!”人们失声惊呼。
随着惊叫声,只见船工们顺好橹,松开橹柄,抱住船帮,将自己的身体放平在空中,如箭一般射向悬崖,拼命用脚掌抵住陡峭的悬崖……
船稳住了,像一条多足虫顺着崖壁慢慢地爬行。
刚刚过了悬崖,船又被漩涡卷得左右摇晃,团团打转……不料漩涡变成了逆流,载着船急速倒退,一直退出激流,推到平静的水域,船体动弹不得,显然是被搁浅了。
刘金柱和肖毅鹏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波光粼粼,黄水淼淼,这里的水面十分开阔,开阔得像一片汪洋。
凉风习习。船工们穿上衣裤,掏出烟袋锅来,好像在等待什么,无所事事,免不了说些浑话以消磨时光。
“狗剩儿,下去推船啊!”
“急什么?着急今天也到不了家。离了媳妇一天就熬不住啦?”
“新媳妇么,能不急吗?瞧他那裤裆里,拱得跟鸡公山似的。”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惹得小伙子们又喊又叫,热闹非凡。
刘金柱问身边的船工:“怎么,不走了?”
“别慌,先歇会儿,等河水把船底的沙子掏空,才推得动船。”
河水,从船底汩汩地冒出来。船边淤积着一堆堆细沙。
这时,后边的那条船也进入了激流,也是“吭唷吭唷”的吟唱,也是拼命的
呼喊……奋力拼搏之后,船被逆流载了回来,送到这平静的水域里搁浅了。
刘金柱又问:“每条船都要在这里搁浅吗?”
“没准儿,河床里全是细沙,河道时时在攺,每天都不一样。”
刘金柱忽然看见另一条船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仔细辨认,认出那是麦卡纳和凯瑟琳。
他推了一下肖毅鹏:“哎,哎!他们在那条船上!凯瑟琳在那条船上!”
听到“凯瑟琳”三个字,肖毅鹏的眼睛骤然一亮,脸上出现了生动的表情。
刘金柱高声呼喊着,“喂!喂!喂!我们在这里!嗬嗬嗬……”
另一条船上,麦卡纳正在船上走来走去,察看船底的水情。凯瑟琳在画船工的速写。船工们像看稀罕物似地看他们。
听到呼喊,他们朝这边望来……
“嗨!嗨!他们在那里!”凯瑟琳异常兴奋,“喂!喂!噢嗬!”
随即,她一个鱼跃,跳下水去……
没想到河水很浅,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河水仅仅没过她的膝盖。泥沙顺着头发流下来。
船工们先是惊呼,随后,爆出了开心的笑声。
“凯瑟琳,凯瑟琳,你疯了?你干什么!”麦卡纳慌忙跳下水去,扶住了她。
凯瑟琳一个劲地朝前闯去,麦卡纳只得跟上她,跟着她朝这条船蹚过来。刘金柱将他俩拉上了船。
肖毅鹏躺在货物堆里,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是可恶的洋鬼子?是杀害父母的仇人?是蹂躏祖国的入侵者?
还是……志趣相投的朋友?是他苦恋的情人?
他脑海里五味杂陈,各种情感在互相扭打,互相撕扯,互相搏击。他天天想念她,挂念她,连做梦都在寻找她……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却令他心乱如蔴。
“肖,怎么啦?你病了?”凯瑟琳摸了摸他的额头,“啊,他在发烧!”
她转身在船舱里找来找去,找来两床破烂被子,垫在他的头下,盖在他身上。
肖毅鹏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肖!肖!你怎么啦?”凯瑟琳跪在他身边,轻轻呼唤着,像母亲似地抚慰着,“麦卡,你去把药箱拿来。刘先生,你给烧点开水,他要多喝水。”
麦卡纳又跳到河里,朝另一条船蹚去。
那些船工,始终在贪婪地盯着凯瑟琳看,她的衣服被河水打湿,全身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肖,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凯瑟琳轻轻呼唤着。
河面开阔,秋风习习,凯瑟琳被吹得索索发抖……
麦卡纳将药箱拎来了,还拿来件衣服给凯瑟琳披上。刘金柱也将水烧好了。
流水不停地冲刷着,从船底汩汩地冒出来,冲出许多细沙,在船边堆成了沙丘。
船有些晃动了。
船老大在四周察看一番,收起烟袋锅,对船工们下达了推船的命令。
船工们却坐在原地不动,望着船老大傻笑。
船老大明白了。他指了指凯瑟琳,对刘金柱说:“你叫她躲到舱里去,拿被子蒙上头。”
“为啥?”
船老大笑了笑:“他们要脱裤子。”
“干啥?”
“他们要下水推船,把裤子打湿了,会得病哩。”
刘金柱把麦卡纳拽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让凯瑟琳到船舱里去避一避,船工们要脱了裤子下水推船。”
麦卡纳听完,哈哈一笑:“脱裤子?没关系的,脱吧,她不怕。”
如是,刘金柱站起来,大声对船工们说:“脱吧,没关系,外国人不怕!”
船工们一阵哄笑。但他们还是不习惯在女人面前脱裤子。除了两个胆大的,贼似地慌慌忙忙脱光了钻进水里,其它人都穿着裤子跳了下去。
船工们在船侧一字儿排开,弓着腿,用肩背抵着船帮。
“推!”船老大下达了推船的命令。
于是,“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渐渐升起,渐渐高亢……
裸露的脊背,绷紧的肌肉,鼓凸的青筋……
船身随着号子的节奏轻轻摇晃,却仍旧钉在原地不动。
船工们歇了一会儿。
麦卡纳被感动了,他也脱了长裤跳下水去,用脊背抵住船帮。
刘金柱看看这阵势,再也不好意思留在船上了。他挽起裤管,跳了下去。
号子再度升起,渐渐高亢,节奏越来越快,变成嘶声呐喊…………
一张张嗔目咧嘴的脸,绷紧的肌肉,鼓凸的青筋……
船身晃了晃,开始缓缓移动。
“叫他们上船!”船老大命令道。
“叫你们上船!”身边的船工催促着麦卡纳和刘金柱。
刘金柱爬上船来,麦卡纳像没听见,仍在执着地推船。
船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上船!”船老大厉声吼道。
一个船工硬是将麦卡纳抱起来,推到船上。
号子的节奏越来越快,船进入激流,人们一个个敏捷地抱往船帮,翻身上船,操起橹柄。
船工们拼命地摇橹击水,船老大紧张地摆动舵杆,船随浪走,飞流直下,终于摆脱了激流漩涡。
一路上,每天都有这样的峭壁悬崖,每天都有这样的激流险滩——这就是九曲黄河,这就是哺育了中华文明的母亲河!这些每天都要和死神擦身而过的船工,就是喝着那烈性的乳浆长大的炎黄子孙!
前方河岸上,隐约出现了村落和烟霭。
“今晚歇碛口了。”船老大说。
“嗬嗬!看戏去罗!”船工们高兴得嚷叫起来。
碛口是一个古镇,镇上有个老戏台,经常有各地戏班来这里唱秦腔,演晋剧,如能赶上一台,便是对船工们一天劳碌的最高奖赏!
船,在开阔的大河上静静地漂着……
白云,在深广的蓝天里舒缓地飘着……
第七章满怀痛苦酒肆买醉一身尊严抱病独行
1
几天以后,在宋家川的一个客栈里,肖毅鹏拄着木棍,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他的身体好些了,但目光仍旧呆滞,神情仍旧恍惚,仍旧满腹心事的样子。
凯瑟琳拎着一条鲤鱼,刘金柱捧着一把蔬菜,高高兴兴地从门外回来。
“肖,我们在河边看捕鱼。好大好大的鱼啊,你看!”凯瑟琳将鲤鱼举在他面前,那鱼儿还在摇头摆尾地挣扎。
“多吃鱼!你要多多吃鱼,才能恢复体力。”
肖毅鹏木然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凯瑟琳哼着小曲,进了屋里;麦卡纳一边查阅地图,一边用英语说:
“我们该走了,不能老在这地方呆着。”
“他这个样子,能走吗?”
“我不能把经费都花在这地方!我一天也不能等了!”麦卡纳的嗓门儿越来越高。
“你要走你走,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麦卡纳愣住了,“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我们给他些钱,让他在这里养病,不好吗?”
“我不听你的,你别管我,我自己有钱!”
“你喜欢他?”麦卡纳的眼睛里含着恶毒:“他有什么好?”
凯瑟琳爆发了:“我喜欢谁你管不着,他救过我们的命!”
肖毅鹏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却完全明白他们争吵的原因。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痛苦极了,拄着拐棍朝门外走去。
刘金柱追到门口:“公子,您去哪里?”
“随便走走。”
“我陪您去?”
“不用。”
2
肖毅鹏来到街上,沿着稀稀落落的商铺寻找,很快就望见了一个酒店的幌子。他犹豫了一下,踏进门,径直奔柜台而去。
伙计站了起来:“客官,您打酒?”
肖毅鹏把长衫脱下来,放在柜台上:“我没有现钱,你看着给吧。”
伙计皱了皱眉:“客官,我们这里只收现钱。”
“老板在吗?”
伙计把老板叫了出来。他拎着衣服看了看:“客官,这件衣服很值钱呐。您舍得?”
肖毅鹏点了点头。
“这样吧,您把衣服存我这里,酒尽管喝,等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商量。”
伙计拎出一坛酒来,备了些下酒的菜。肖毅鹏一口气干了一碗,紧接着,又喝了一碗……
没多久,他醉了,处在一种亢奋状态,话很多,舌头有些僵硬。店伙计坐在旁边,饶有兴志地望着他,逗他,引出许多话题来:
“客官,您的酒量真好!”
“我?嘿嘿嘿嘿……”他一个劲地笑。
“您从哪里来?”
“我?不从……哪里来。”
“您家在哪里?”
“嘿嘿嘿……不在……哪里。”
“您回家?”
“我回……家?我回……家?”突然,他满脸痛苦,茫然四顾:“我没有……家!”
他趴在桌上鸣鸣地哭了起来,“我没有……家!我有……家!都叫……他们……杀了!”
“谁把谁谁杀了?”
伙计听得莫明其妙。
店老板从里屋出来:“他不能再喝了,他喝醉了。快扶他到门板上躺一会儿。”
肖毅鹏又喝了一口,将碗推给伙计:“你喝!你也……喝!别光我一个人……喝。有酒大家……喝!”
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有酒……大家……喝!”刚出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3
客栈院子里,凯瑟琳和刘金柱忙里忙外,摆好桌子,端出烤鱼排、沙拉、菜汤和一大盘烤馒头片儿。麦卡纳在用树枝削制吃饭的叉子。一切都已就绪。
凯瑟琳问:“他上哪里去了?”
“他在外边,我去叫他。”刘金柱转身跑出去了。
麦卡纳尝了一块鱼排:“真香!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美味了!”
“没有调料,只能将就着吃。”凯瑟琳一边玩弄麦卡纳做的叉子一边说:“像件艺术品,还有些清香的味道。”
“我要好好做一套送给你爸妈,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刘金柱推门进来:“他回来了吗?”
“没有,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随便走走,可是,这附近我都跑遍了,也没见到他的影儿。”
麦卡纳:“我们先吃吧,给他留一份。”
凯瑟琳没有响应,她已经失去吃饭的兴志了……
桌上的烤鱼排和馒头片儿散发着香味,沙拉和青菜汤也很诱人。这是他们离开北京以后难得吃到的佳肴美味。可是今天气氛不对,大家都囫囵吞枣。凯瑟琳没吃两口就放弃了。
太阳快落山了,最后一抹余辉投在客栈院子的士墙上。麦卡纳在专心看书,刘金柱躺在板凳上睡觉,凯瑟琳坐在那里发愣。桌上摊着的残羹剩菜和碗筷无人收拾。
忽然,酒店的伙计推门进来:“你们那个人喝醉了,快去看看吧!”
凯瑟琳和刘金柱听罢,反射地跳了起来,跟着伙计跑了出去。麦卡纳没有动弹,仍旧坐在那里看他的书。
一会儿,刘金柱背着肖毅鹏撞门而入。凯瑟琳跟在后面:“慢点,慢点,把他放到炕上,先醒醒酒。”
麦卡纳鄙夷地看了一眼,嘟哝道:“真没出息!”
房间里,肖毅鹏躺在炕上,柱子在沏醒酒的茶。凯瑟琳用湿毛巾揩干他脸上的泪痕,擦掉他手上的脏土。
她深表同情地望着他:“他的痛苦太深了……”
隔壁传来麦卡纳的高声喊叫:“我不能再等了!我的计划全让他耽搁了!一个没有出息的纨绔子弟,一个儒夫!我们干吗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毫无价值!我不能等了……”
凯瑟琳冲了过去,用英语喊道:“小声点!你没有一点儿同情心,甚致不懂得感恩!你走吧!”
4
第二天,肖毅鹏又来到酒店,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喝得有些晕晕乎乎了。
“客官,您不能再喝了。昨天,您喝醉了。”伙计说。
“我喝醉了?不可能,我喝……不醉!嘿嘿!”
这时,凯瑟琳冲了进来,刘金柱也跟了进来。
凯瑟琳喊道:“肖,你又在喝酒!”
“喝?你也喝……”他想表现得潇洒一些,举起碗来:“你……也喝,咱们大家都……喝!”
凯瑟琳看着肖毅鹏这副模样,她愤怒了,一把夺过酒来,泼在他脸上:“你喝,你喝,我叫你喝!”她咆啸了:“你是个懦夫!站不起来的懦夫,一个可怜虫!”
肖毅鹏清醒了,这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可怜虫?笑话!你干嘛……老跟着我?可怜?笑话,你们才可怜呢!”
凯瑟琳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真叫人失望,你去死吧!”
她转身气乎乎地走了。
刘金柱想扶肖毅鹏站起来:“公子,别喝了,咱们回去吧。凯瑟琳她是好心……”
肖毅鹏甩开了他:“走开!谁是你公子?我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一个穷……光蛋!你也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在心里边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累赘,是个不中用的可怜虫。你们都是势利小人,都他妈给我滚!”
刘金柱被他骂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肖毅鹏发作了一顿,目光里还剩下些恶毒。他坐下来,又倒了一碗酒。
深夜,刘金柱躺在炕上,望着房项,眼角淌下一滴泪来。
凯瑟琳敲了敲门,走进来:“他还没回来?刘先生,你应该去看看他。”
“我不去,他骂我。我什么也不欠他的,我一路照顾他,跟着他忍饥挨饿,他凭什么骂我?”
凯瑟琳像哄孩子似地:“去吧,去吧,他精神崩溃,心情不好,别跟他计较。”
清晨,凯瑟琳和麦卡纳在吃早饭。
刘金柱撞门进来,慌张地说:“他不见了!”
凯瑟琳一愣:“什么?你说什么?”
“他不见了,我找遍整个小镇,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凯瑟琳悲哀地说:“他走了……自己,走了……”
“我们也走吧。凯瑟琳,你已经尽力了。”麦卡纳如释重负。
第八章修壁画古庙栖身相倾慕哑女萌情
1
山岭耸峙,林木葱翠,石级通向一座古刹。
肖毅鹏用手撑着膝盖,沿着石级慢慢地往上走。看得出来,他很虚弱。
自从黄河离船上岸之后,无论白天黑夜,他总觉得大地在脚下晃动,脑海里常有浪涛喧嚣,时刻响着船工们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时刻想起那些船工,想起他们贫穷苦难的人生,想起他们和死神拼搏时的豪迈、坚毅和乐观。
他本是在书斋里长大的一棵嫩芽儿,如今,他被丢弃在尘埃中遭雷雨击打,受风雪蹂躏,无遮无挡,无依无靠;
在品尝苦难的同时,他和大地亲近了……
他有机会感知苍茫大地的脉动,和世间万物的生生不息——生命,蓬勃于天地之间,从来不曾被苦难所压倒!他那濒临死亡的精神和躯体,被黄河船工的号子激活了,重新燃起了生的欲望!
肖毅鹏眼下最迫切的,是要寻一口饭吃,或者找一个可以挣钱吃饭的地方。他气喘嘘嘘地沿着石级往上攀爬,终于望见了林木掩映的古刹。登完石级,穿过山门,他东张西望地朝大殿走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忽然站在前面挡住去路。
她用手势比划着,意思是说“闲人不得入内!”她是个哑巴。
肖毅鹏看了她一眼:聪慧而美丽,白哲的皮肤下涌动着健康的血色。两臂戴着套袖,身上和鼻子上粘着颜色。
肖毅鹏没有理她,绕过她径直朝大殿里走去。
“啊!啊!”哑女大叫,拽住他的胳臂。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从殿里探出头来:“啥事?”他也是满身颜色,微微有些驼背,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耳朵上夹着一支毛笔,拎着颜料桶,五十来岁的样子。人们管他叫滕师傅,他是哑女的父亲。
哑女向父亲“咿咿呀呀”地诉说着。
“施主,这里正在修复,还没有香火呢。”
“师傅,我只是拜一拜菩萨,并不妨碍你们。”他饥肠辘辘,却不好贸然开口讨要吃的。
滕师傅对哑女说:“让他拜吧。”
大殿里搭着脚手架。昏暗的油灯,照着墙壁上正在进行修复的壁画,许多地方被腻子刮成白色。滕师傅弓着腰,正在按照粉本上的点状线条填充颜色。
“石绿!”他直起腰来,一边审视着刚画完的地方,一边呼唤助手。助手将颜料递上来了,滕师傅接着往下进行。
大殿里有好几盏油灯,画匠们正在各处工作,有的用砂纸圢磨,有的填补颜料,有的勾勒线条……
开饭了,松树下,一处临时搭建的伙房。工匠们围坐在地上,端着菜粥,抓着红薯或菜团子,就着中间一碗咸菜,有说有笑地吃着——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哑女是大家的宠儿。她走到哪里,都能引起欢快的笑声。
“啊啊,为什么我们吃红薯,你吃窝头?给我一个!”
哑女比划着,意思是说:“不给!因为你长得丑”她的夸张的手势引起一阵哄笑。
“蓉儿,”哑女的小名叫蓉儿,“什么时候嫁人?你爹给你选好郎君了!”
哑女生气了,白哲的脸蛋涨得通红:“臭嘴!撕烂你的臭嘴!”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寺庙后山,肖毅鹏靠坐在一棵松树下。他肌火噬心,嘴唇干裂,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又出现了重影,他快昏过去了。
他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那是在琉璃厂的小饭铺里凯瑟琳给他的,糖纸和糖块已经粘在一起了。他看了看,摸了摸,又装回口袋里了。
伙房那边不断传来欢乐的笑声……
大殿里,昏暗的油灯下,滕师傅仍旧弓着腰在往壁画上填充颜色。他直起腰来,审视着快要完成的画面。
“朱砂!”他喊了一声,半天没见递颜料上来。
“朱砂!”他提高嗓门,朝着下边又喊了一声,还是不见动静。他面有怒色,刚想放下画刷自己跳下去,下面将颜料递上来了。
“这么着可不行。这么干活咱们都得饿死!”滕师傅是个厚道人,他抱怨着。忽然他发现递颜料的手是一只白白凈净的手,顺着胳臂往下看,是一双陌生的眼睛,站在下面的是肖毅鹏。
“你懂丹青?”
肖毅鹏点了点头。
“好,我这里正缺人手,你试试看。会勾线吗?”
几天以后,还是那昏暗的油灯,壁画的颜色已焕然一新。
肖毅鹏站在那里勾勒线条。菩萨的裙袍和披纱,长长的线条被他一气呵成,勾得遒劲圆润,飘逸生风。
滕师傅和工匠们站在一旁观看,啧啧称赞着,唯独哑女不以为然。
哑女在一旁和小工匠嘀嘀咕咕,说说笑笑。滕师傅一把拽过她来:“你看,你看,人家这功力!跟这位小师傅好好学学!”
哑女不服,她:“咿咿呀呀”地挑毛病,说菩萨的面像不好,手指头太粗……她不能接受另一个同龄人和她“争宠。”
滕师傅痛爱地刮了她鼻子一下:“这孩子!”
又过了十来天,大殿里的脚手架拆了,壁画完整地呈现出来。
滕师傅陪着寺庙主持,正在验收那竣工了的壁画。
寺庙主持一边认真观看,一边颌首称赞:“嗯,不错,不错。勾完线后提神多了。全仗着这勾线啊。你看那菩萨的衣裙,真是能看到在飘动,能听到风声……这样吧,我把两配殿的壁画全交给你了。你看能不能在明年开春前给我画完?”
滕师傅受宠若惊,满心欢喜。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当然,当然,开春前我会画完的。”
当天下午,滕师傅自己炒了几个菜,温了一壶酒,在他居住的棚屋里邀肖毅鹏共饮。
滕师傅捏着酒杯对肖毅鹏说:“这地方搞不到什么吃的,简单炒两个菜,为小师傅接风。”
肖毅鹏眸子里透着感激之情:“蒙师傅盛情,后生实不敢当。”
滕师傅试探着问:“请问小师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此高超的手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一言难尽,家乡遭灾,亲人遇难,我到新疆去投一个亲戚。”
“是年初黄河闹大水?”
肖毅鹏闪烁其词:“天灾加人祸……”
滕师傅不便深问,便转换了话题:“小师傅这么好的手艺,是拜过名师的吧?”
“后生没有专门拜师,倒是经常受人指点,对着古人名迹下过几年功夫。”
“……”滕师傅不再提问,两人在沉默中喝起酒来,气氛有些沉闷。
伙房那边,仍旧飘来阵阵欢声笑语。随着笑声,哑女端着碗,推门进来。
“啊,你们有这么多好吃的呀!”她对父亲打着哑语。
滕师傅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在她碗里:“去吧,去吧。”
哑女看了肖毅鹏一眼,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好凶的脸!”她笑着跑出去了。
2
一辆马车奔驰在锦缎般灿然耀目的黄土高原上。车箱里,麦卡纳和凯瑟琳都是倦容满面,昏昏欲睡。
“你还在生我的气?”麦卡纳问。
凯瑟琳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你睡着了吗?我在跟你说话。”
“我听着呢。”
“肖先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是我太急燥了。”麦卡纳是个容易冲动又容易平息的人,这会儿他的火气完全消了,“如果他能跟我一道去新疆,他可以拿到一份优厚的报酬,我也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帮手。其实,我很需要他,这是真心话。”
“就你那急脾气,你会把什么事情都办糟的。”
“没想到和他相处那么困难。如果他不高兴,可以喊,可以骂,可以给我一拳!。他什么都不说,就那么走了,真叫我捉摸不透。”
“不说他了,看看外边的风景吧。”凯瑟琳将目光投向窗外。
两个人又沉默了,麦卡纳掏出了口琴。
苍茫的远山、浑厚的黄土高原,像一幅长卷,不断地展开。一辆马车在大路上驰骋,扬起一缕尘土。原野上弥漫着令人陶醉的英格兰乡村小调……
入夜,他们宿在一座小镇上。凯瑟琳一大早就起来了。她走出后院,眺望远山。远山上的白雪被朝霞映红,苍茫而绚烂,显得十分壮丽。
她被感动了,跑回屋里取来画箱,想赶在吃早饭之前画张风景画。
凯瑟琳支起画箱,迅速铺上底色……天气非常寒冷,她不断地搓着手,跺着脚,吸溜着鼻涕,一笔一笔往画上添加颜色。
“凯瑟琳,凯瑟琳,快吃早餐,该上路了!”传来麦卡纳的呼喊。
凯瑟琳画得很不顺利。她犹犹豫豫,心不在焉。她生气地用画刀刮掉那幅糟糕的画,草草收摊,拎着画箱往回走去。
经过长途跋涉,马车进了兰州城。
天空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麦卡纳和凯瑟琳倦容满面,在车箱里昏昏欲睡。
麦卡纳看了看窗外:“噢,到兰州了!”
凯瑟琳掀开了窗帘:“走了这么多天,真费劲!该死的,我这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活动活动,让血液流通,要不一会儿你没法下地。”麦卡纳一边说,一边帮着凯瑟琳揉搓脚腕,“离敦煌还远着呢!我们在兰州可以休整一下,我要去拜会总督大人。我这里有英国公使给他的信,他会好好招待我们的。”
“早知道这么难走,我就不来了。这一路真叫人扫兴!”
“朝圣嘛,就得受尽磨难。你不是说,追求艺术死都不怕吗?”
“我宁可死,也不愿受这份罪。我全身都臭了。这鬼地方连澡都不能洗。”
麦卡纳帮凯瑟琳按摩着麻木了的小腿:“到总督府,肯定会住在公馆里,我们好好洗个澡,我帮你洗!”
“去!满嘴脏话,跟乡巴佬似的!”
凯瑟琳抽回腿,赶开了麦卡纳。
3
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
黄河封冻了。她虽然不再奔腾喧嚣,却仍旧不失往日那穿山凿岭的雄伟气势。
寺庙配殿里,滕师傅、肖毅鹏、哑女和其它画工,都在各自的位置上聚精会神地修复壁画。
雪花儿旋转着,飞舞着,象快活的精灵。它们从大门口飞进来,在哑女面前上下飘飞,落在她的鼻尖上,哑女甜甜地笑了。
肖毅鹏侧过头来,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哑女在灯光的映照下,被天光勾勒着,和雪花互嬉,神彩飞扬,那轮廓真是优美极了!
哑女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收住笑容,往这边瞥了一眼。
肖毅鹏像犯了错似地,立即垂下了目光。
炉子上的水壶开了。溢出来的水扑在火上,发出嗞喇喇的响声。
哑女放下画具,爬下脚手架来。她沏好茶,又灌了一壶凉水坐上,便招呼着画工们过来端茶。她给父亲端去一碗,又给肖毅鹏端去一碗。
肖毅鹏慌忙放下笔,伸手接茶,因为双方都有些紧张,没有接稳,碗掉到了地上。茶水贱开,吓得哑女惊叫一声,“啊!”
她羞得满脸通红,转身跑了。
肖毅鹏愣在那里,心里象是揣着一只兔子……
一转眼,冬天快要过去了,空气里弥漫着早春的气息。
寺廟里的生活太宁静了,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一点儿波澜;寺廟里的生活太单调了,单调得天天一个样儿:除了按照底稿铺颜色勾线条,就是吃饭睡觉发呆。
肖毅鹏决定继续上路。
滕师傅想挽留他。吃饭的时候,他停住筷子,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肖师傅!”
肖毅鹏正在走神儿,没有听见。
“毅鹏!”滕师傅推了推他。
他这才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滕师傅。
“毅鹏,你在这里过得惯吗?”
“顶习惯的。”
“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干吧。虽然挣钱不多,却总能混饱肚子。”滕师傅望着他,诚恳地发出邀请,“再说,我也真舍不得你走。”
“我得走。”肖毅鹏说,“母亲临终前嘱咐我去新疆找舅舅,我不能不去。”
“呵……”滕师傅深表同情,不再苦劝了。
哑女端着碗坐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逗小猫玩儿。她不时望望两个男人,希望父亲能把他留下来。
她能感知他俩谈话的内容,脸上交替着高兴和失望的表情。这会儿,她忽然难过起来,起身跑回自己的小屋,关上门,直到第二天肖毅鹏离开,她也没有露面。
第九章卖艺街头遭恶少逢凶边府遇月娘
1
兰州城南的一个集市。
这里有卖艺的、聚赌的、耍猴的,有卖牛羊鱼肉、瓜果蔬菜、土产杂货和各种风味小吃的。
刘金柱旱就到了这里。他饥肠辘辘,走进一家餐馆,择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看着旁边桌上有几个男人在大吃大喝,越发感到饥肠辘辘,馋虫挠心,难以抵挡饥饿的煎熬。
他等待着,等待着,直到那些吃喝的人起身离去……他警觉地看了一眼,迅速将旁边桌上的剩饭剩菜转移过来,坐在那里泰然自若地吃喝起来。
一个伙计拎着茶壶在桌间巡视,他朝这边看了两眼。刘金柱有点儿心虚……干脆,他扬了扬手,将他招了过来。
伙计有些疑惑,有些犹豫,他试探着问:“客官……您喝茶?”
刘金柱横了他一眼:“废话,不喝茶叫你?”
伙计马上堆了笑:“客官息怒,我这就伺候您。您喝好。”
吃饱喝足,刘金柱走出饭馆,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他热了,将衣服脱下来搭在肩膀上。
墙角开着一树桃花,蜂飞蝶舞,十分艳丽夺目,已是暮春时节了。
路边,几个人蹲在地上赌钱,刘金柱凑过去观看。
石板上扣着两只碗,碗底下扣着一段高粱杆儿。瓷碗被飞快地移动着。
参赌的人押上钱,指着一个碗,打开来,高粱杆儿却在另一只碗的下面;他再押上钱,指着那边的碗,打开来,高粱杆儿又跑到这边碗底下了。
眼看着钱都进了庄家的兜里。
金柱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找到了那株鲜花盛开的桃树。苍老的树干上流淌着黄色透明的浆汁儿,许多蚂蚁在旁边嗅来嗅去。
他抠下一些树浆,用指尖儿挑着,藏在身后。
他回到那个赌博的地方,庄家撩拨他,鼓励他押赌。
刘金柱说:“我怎么知道,你这赌具没有问题?”
庄家咀咒发誓,并将碗和高粱杆儿交给他检查。
他趁庄家不留神的一刹那,将桃树浆汁抹在一只碗里,并将赌具还给庄家:“好吧,我下注”。
随即,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押上,又把肩上搭着的衣服押上。
庄家审视了一番他的赌注,押上了相应的铜钱,将高粱杆儿扔在碗里,两个碗都扣在地上。并用灵活的手飞快地移动它们。
金柱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只碗,庄家打开来看,果然高梁杆儿在那只碗里。
庄家笑了笑:“今天小师傅财星高照,再来一把!”
“不来了。”金柱有些心虚,裹上所获,转身走了。
庄家有些纳闷:“怎么杆儿会粘在碗里呢?”他仔细审视自己的赌具,这才发现碗里有粘乎乎的东西。“小免崽子,他做了手脚!”几个人起身追去。朝着消失在人群里的刘金柱追去……
肖毅鹏也到了这里。他在一个茶摊上坐下来,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着,漫不经意地看着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忽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金柱光着脊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下面残留着血迹,垂头丧气地从茶摊前走过去。
“金柱!”肖毅鹏冲上前去,“柱子!”
“公子!”刘金柱抱住肖毅鹏,“公子……”他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总算见到你了!我想你,我好想你!”
“我也是,我到处找您……哎呀!”刘金柱的痛处被肖毅鹏碰了一下。
“怎么啦?怎么这副样子?”
“让他们狗日的打了,我跟他们赌钱,我赢了。他们人多。”
“你呀,一个人在外面,还不机灵着点儿……他们两个呢?”
“您说凯瑟琳?我跟他们分手了,我们各走各的路。”
“以后不要叫我公子了,叫我哥。咱俩兄弟相称,记住了!”
“哎,记住了,哥!”
2
这一天,集市的空地上多了一处场子,许多闲人在围观。
洁白的宣纸上,一支毛笔在勾、勒、皴、擦。毛笔所过之处,留下清晰的墨痕。不一会儿,纸上显现出一个男人头像:面带笑容,目光炯炯有神。
不远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纸上的肖像一模一样。
肖毅鹏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他画像。
周围围着许多看画的人,屏声静息,不时交耳称赞。
画完了。围观的人都说“像”,中年人很高兴,付了钱,取了画,站在一边看热闹。
好几个人争着往椅子上坐。
“一个一个来,快得很,一袋烟的功夫,哎,千万别挤。”刘金柱在旁边维持秩序。
这时,一个公子模样,约摸十五、六岁的阔少,带着家丁,分开人群,横行而来。
“干什么啦,围这么多人,斗鸡啊!嗯?”
“公子,画像的。”中年人看他来头不小,便将肖像递给他看。
“嗬!真稀罕,有耍枪弄棒的,有拉胡胡卖唱的,还有画像的。头回见,头回见。”那公子一付傲慢无礼的样子。他将画像捏在手里,对照着中年人细细观看:“嗨,你甭说,还真有几分像……画像的,给俺也来一张!”
听说主子要画像,家丁们一把推开坐在椅子上摆着姿式的那个人,将椅子端过来,用袖子擦了擦,送到那公子屁股底下。
公子坐在椅子上,摆好了姿式。肖毅鹏却没有动笔的意思。
“喂,画呀!快画呀!”公子侧过头来嚷嚷道。
肖毅鹏还是没动。
“怎么着?怕我不给钱?发什么愣啊你?”
“我怕把公子画丑了。”
“嗨,只要像我就中!”
肖毅鹏看了半天,开始动笔。
公子是个胖子,嘴唇厚厚的,有些前突。
“好了没有?怎么这么费劲?”他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不断地催促。没多久便打起盹来,呼噜声随之而起。
毛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勾、皴、擦、染,一个侧面像慢慢在纸上显现出来:太像了,太像那个公子了!旁边围观的人啧啧称赞着……细看,却叫人吃了一惊——他把那公子画得像一头猪,一头呆头呆脑,却又盛气凌人的猪。
围观的人们渐渐看出了画中的寓意,有的惊讶,有的窃笑,有的交头接耳,怕事者匆匆离开。
公子变换了一下姿式,接着睡觉。
肖毅鹏放下笔:“好了!”
家丁推醒那阔少:“公子,画好了。”
公子伸了个懒腰:“好了?”他走过来,喜孜孜地拿起画像,问身边的人“像吗?像吗?”被问的人只知道笑,并不说话。
公子看明白了,脸上的笑意消退了。他勃然大怒,指挥家丁和肖毅鹏扭打起来。
这时,一乘官轿路过集市,里边坐着本地总督府的按察使,人称边老爷。
边老爷看到集市上有一堆人吵吵闹闹,他叫轿子停下来,命跟班的过去看看。
打斗平息了,几个听差把肖毅鹏和刘金柱扭送过来。
“禀老爷,两个外地流民在这里无端滋事!”一个听差把肖毅鹏画的几张像递了上来,其中也有那公子的漫画像。
“爹,他埋汰我,他把我画成什么了!”公子满脸委曲——原来,他是边老爷的儿子。
“畜生!不在家里好好念书,跑到外边惹事,回去!”
边老爷认真看了看那些画像,又看了肖毅鹏一眼,给跟班的丟了个眼色:“把人带回去!”
他钻进轿子里,仆人放下了轿帘。
“哥,这下闯大祸了,咋办?”刘金柱十分惶恐。
“那厮长成那样,不能怪我!”
他俩随了差人,来到一座豪宅大院,穿过回廊,进了一处偏房。
这里没有公堂,没有刑具,而且差役都很客气,只是请他们稍坐。随后,仆人端来了饭菜。
“哥,只怕是,只怕是……”金柱以为是要给他俩吃“断头饭”,禁不住害怕起来。
“想那么多干吗?吃!”为了一张画,还能砍头不成?
“吃完饭,仆人又送来两套干净衣服,安排他们洗澡、睡觉。
第二天上午,还是那两个差人,领着他俩穿越回廊和庭院,来到客厅。
边大人已经坐定在客厅里,旁边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人称月娘。边公子站在一旁。
边大人起身相迎“小师傅,昨晚上睡得好吗?”
肖毅鹏被弄得滿头雾水……他赶紧还礼:“承蒙大人宽恕,小生实在惭愧!”忽然他大吃一惊——坐着的那位叫月娘的女子,正是他在京城春香楼里遇见的歌妓春香。他低下头来,不敢相认。
月娘也认出了肖毅鹏,但惊喜的神情只在眸子里疾速一掠,谁也没育察觉出来。
“请问小师傅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边大人平静地问着,那双老练的眼睛,犀利地将他上下看了几遍。
肖毅鹏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应答。被金柱捅了一下:“大人问你姓名!”
他慌乱地答道:“禀大人,小生姓刘,名长顺。”
他的回答令刘金柱吃了一惊。
“听口音好像是……”
“小生是山西太原人,父亲在太原城里做些小买卖。”肖毅鹏极力要隐藏他的真实身分。
“哦……明儿,过来,给刘师傅陪个不是。”
边公子老大不情愿。父亲瞪了他一眼,只好敷衍:“小弟错了,请多多包函。”
“是我的不是,冲撞了公子。”肖毅鹏真的感到惭愧了。
“都是些孩子,你们闹着玩儿吧?”月娘有意要让大家轻松一些。“没那么多事。一回生,二回熟,熟了还不跟一家人似的?你说对吧?刘先生。”
她将“师傅”二字改成了“先生。”
“正是,正是。”肖毅鹏低头答道。
随后,边大人和肖毅鹏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谈话的内容,自然离不开古玩字画、诗书文章。中午,边大人为他们安排了一桌颇为丰盛的家宴。
“我那小儿子,不怕刘先生见笑,没什么长进。师傅找了不少,可是还没有遇到像刘先生这样的,画艺既高,学问也好。”边大人给肖毅鹏夹了一筷子菜,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愿,“如果先生不嫌弃,我想请你在家里教他文章书画。”
“不敢当,不敢当,小生才疏学浅,不堪负此重任,只怕误了公子前程。”
“刘先生就不要客气了。明儿虽不成才,却是老爷的心肝宝贝儿,只要你肯教他,老爷是不会亏待你的。明儿过来,给师父磕头,上拜师礼!”
月娘虽然年少,却是个爽快且颇富心计的女人。和第一次见她时的温顺柔弱相比,多了几分果敢和世故——她想一鼓作气,把生米煮成熟饭。
她把边公子拉过来,跪下就磕头,弄得肖毅鹏措手不及,勉强收了这个徒弟。
“承蒙大人抬举,是晚辈三生有幸。只是小生遵母亲遗嘱,要去新疆看望舅舅,不敢在此久留,尚请大人谅解。”
“不能长住,短住也好!”边大人热情不减,“以后有时间就过来。”
月娘热情地给肖毅鹏碗里夹菜:“吃菜,吃菜!”
“旣为师徒,先生就不要心存顾虑,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我把犬子托付给先生了。”
“豈敢豈敢!公子天性聰穎,将来遇名师点拨一二,必定比我强上十倍。”
“先生就不要谦虚了。”月娘又给他夾了些菜,“待安顿下来,休息够了,老爷这里有不少家藏字画,或许先生会喜欢。”
肖毅鹏听说有家藏字画,顿时眼睛放出光来。
边老爷也附和道:“对,对,先休息几日,养养身子,家里的字画随便看,随便看。”
就这样,肖毅鹏和刘金柱,在边家安顿下来。
3
边家的藏品,可谓洋洋大观。虽然不够系统,且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但其中不乏精品力作,有些在内地是没有见过的。肖毅鹏见到如此精采的藏品,自然爱不释手,心也就安定下来了。
肖毅鹏吃住在边家,不能无功受禄。所以,他除了教边公子画画,并答应临摹些作品留给边家。
这一天,肖毅鹏正在认真摹写明代唐寅的《关山行旅图》。
时值初夏,空气闷热,蝉鸣振耳,肖毅鹏的夏布褂子已经汗湿了。月娘站在一旁看他画画,顺手给他扇着扇子。肖毅鹏后退两步,差点踩着月娘,这才发现身后有人。
月娘递上茶来:“喝点水,别累着,这天说热就热起来了……先生给我画的那幅画儿,我还留着呢!”
“我画的画儿?”
“你忘了?在京城,你吹萧,我唱《胡茄十八拍》。我说了,你给我画的画儿我要留一辈子。”
“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月娘伤感了:“女人么,还不跟那铺子里的鞋子祙子一样,谁花了钱就得归谁?”
“夫人的曲儿唱得真好,我也是不曾忘记的。”
月娘浏览着四壁挂着的画儿。问道:“先生好像格外喜欢唐伯虎。”
她想起了唐寅的遭遇,想顺便套出些“身世”之类的话题来。
“唐寅是个全才,人物、山水、花鸟全能,书法也很精通。”
肖毅鹏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唐寅的艺术。
“他的画继承了宋代院体画传统,又吸收了元人水墨浅降画法,创造了以院体工细为主,而兼文人笔墨趣味的独特风格。”
“唐伯虎也是生不逢时,一生坎坷。”
“岂止坎坷,是很不幸啊!本来一个风流傥倜的才俊,年青青时父母双亡,妻丧妹殇,经历了一连串家庭不幸。又因考场弊案受牵连入狱,被终生取消功名……”
肖毅鹏说着唐寅,心里想着自己,不觉动了感情……
忽然听到大门口有侍者高喊:“老爷回来了!”
月娘闻声,辞别肖毅鹏,匆匆离去。
月娘从楼梯上下来,路过庭院,匆匆向前厅赶去。
边公子和刘金柱趴在回廊里斗蟋蟀。
边公子用探草赶着蟋蟀:“上!天将军,上!”
两只蟋蟀在罐子里斗得难解难分。
月娘从回廊里匆匆走过去,边公子抬起头来望着她,一直望着她扭动着袅娜的腰肢,翩然远去……
趁边公子走神的那一会儿,刘金柱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红辣椒。他将辣椒汁挤出一滴来,正好滴在“天将军”的眼睛上,辣得那蟋蟀掉头逃跑。
“啊,我赢了!我赢了!”刘金柱吹呼起来。
边公子无奈,只好掏出几枚铜钱输给金柱。他从瓦罐里取出另一只蟋蟀,还要接着斗。
金柱说:“该画画了,要不师父会生气的。”
边公子玩兴未尽,却也只得收起蟋蟀,和金柱一起往书斋走去。
书斋里,边公子和刘金柱坐在那里临摹《芥子园画传》。金柱比较认真,也有些得法。而边公子则心不在焉,胡乱勾抹,并不时伸过头去和金柱说话。
“你那只蟋蟀,看起来跟烂皮囊似的,怎么它就赢了呢……嗨,我要拿出那只‘牛魔王来’,你准输!”
刘金柱只顾低头窃笑。
听到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边公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板正经地临起画来……。
老爷和月娘不动声色地来到边公子背后,看到儿子全神贯注于画上,老爷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嗯,‘功夫不负有心人’,记住这句话。好好用功!”
这天,肖毅鹏在批阅边公子的画儿。他皱着眉头看了一遍,生气地扔在一边。月娘见肖毅鹏不高兴的样子,走过来翻了翻,也禁不住连连摇头。
边公子却在一旁和刘金柱推推搡搡,没完没了地说着悄悄话儿。
“你听说过沙漠狼吗?”
金柱看了肖毅鹏一眼,没有答茬儿。
“哎,我问你呢,听说过沙漠狼吗?”
“没有。”
“可厉害哩!都说他红发红脸,在沙漠里骑着红鬃烈马,来无踪,去无影……”
“过来!”肖毅鹏奈住性子,抽出纸笔来给边公子示范,“你看,起笔收笔,跟写字一样,要藏头露尾。山石分向背,向阳的一面用中锋勾勒。背阴的一面用侧锋皴擦,这样就厚重了。”他一边表演,一边讲解。
“树枝的穿插,不仅要讲疏密,也要讲阴阳向背,不能画在一个平面上……”
边公子却还在旁边挤眉弄眼,嘀嘀咕咕,全然没有听讲。
肖毅鹏勃然大怒,将笔往桌子上一拍,吼道:“板子!”
两个人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听见没有?拿板子!”肖毅鹏加重了语气。
金柱递过一块竹板,看了边公子一眼,有点幸灾乐祸。
“自打五十板!”
边公子站在那里不动,满脸求饶的表情。
“打!”肖毅鹏又吼了一声。
边公子看看满脸威严的肖毅鹏,看看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月娘,他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一边打一边数数。
“重打!要听见声!”
边公子这才认真开打。
月娘过来了,她推了推肖毅鹏。肖毅鹏没理睬她。过了一会儿,看见边公子泪眼花花的样子,她坐不住了。过来在肖毅鹏耳边说了一句:“好啦,吓唬吓唬就行了。”她抬起头来:“好了,今天我给说个情,下次可不敢贪玩儿了,去吧,回去认真练习。”
边公子和刘金柱走了。
“本来是块朽木,何必这么认真呢?”
“食人奉禄,怎敢不认真?”
“这就欠考虑了。”月娘说,“先生能留下来,不是迷上了他家的藏品吗?这小东西虽然没有出息,却是老爷的心肝宝贝。老爷自己都舍不得打,如果让你打得皮开肉绽,老爷岂能容留你?”
“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不多长几个心眼可不行。”
肖毅鹏吃惊地望着月娘……
“我早就看出来了,先生不是等闲之辈,那个刘金柱,也不是你的兄弟。不过,你不必防我。”
肖毅鹏躲闪的目光垂了下来……
4
入夜,庭院里灯火通明,人影攒动,边大人家请来了皮影戏班。台上正在唱《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月娘坐在边大人身边,当戏中唱到吕洞宾和白牡丹堕入爱河,情意缠绵时,她心中充满憧憬,充满惆怅,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肖毅鹏。
这时,一位军官走到边大人身边耳语了一阵,边大人起身离去。
肖毅鹏问了一句:“老爷不看戏了?”
月娘赶紧卖弄她旁听到的情报:“老爷有公务,一家教堂让沙漠狼抢了。”
刘金柱想起了边公子的话:“沙漠狼?就是那个红发红脸,骑红鬃烈马,在沙漠里来无踪去无影的沙漠狼?”
月娘笑道:“倒没那么可怕。他只是一个土匪头子,在这一带频频犯事。”她将椅子移了过来。
《吕洞宾三戏白牡丹》快唱完了,从亮子后边转出一个人来,拿着剧目单在台下征求意见。一位老者说:“来一折时事戏。”
“好罗,时事戏一折!”那人吆喝着,匆匆回到后台去了。
“唱什么时事戏!来一出《西厢记》多好,看看张相公和崔莺莺在西厢幽会,私订终生。你说呢?”月娘轻轻推了肖毅鹏一下,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肖毅鹏凛然看了她一眼,避开她的目光,继续看戏。
月娘自讨没趣,有些生气了。大家都闷头看戏,谁也不再说话。亮子上正在上演清兵和八国联军大战北京城的情景。
“话说那八国联军来进犯,咱大清的官兵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不凡。打了九天九夜九十九个时辰,直战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连天宫里的神仙也出来观看。只可恨那八国联军洋枪洋炮打得远,再好的武功也无法近前。咱大清的官兵伤的伤亡的亡血流成渊,议了和赔了钱还不算完,咱大清的忠臣躲的躲藏的藏断头台上死得惨!”
皮影艺人悲壮高亢的唱腔催人泪下,撼人心魄.在静谧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炮声隆隆,战火纷飞,肖毅鹏眼前重又燃起了那场焚毁京城的熊熊大火,浮现出洋人蹂躏家国的惨烈景象,浮现出父亲和母亲的音容笑貌……他強忍悲痛,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已在脸上流成了河。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入睡。
肖毅鹏披衣起床,提剑来到了荒寂的后院里。
月明星稀,树影婆裟。一个人影儿在后院里舞剑,在大树下进进退退,忽隐忽现。他脚下生风,窜腾跳跃,寒光闪烁。直舞得落叶萧萧,星移斗转……
月娘躲在暗影里远远地望着,默默含情,心中充满惆怅。
5
一间陈设讲究,颇为豪华的客房里。凯瑟琳站在窗口,眺望着万家灯火。她显得心事重重,神情忧郁。
肖毅鹏迈着矫健的步子,正从摇曳的灯火中走来……
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麦卡纳推门进来。凯瑟琳离开窗户,一瘸一跛地朝床铺走去。麦卡纳端着一个小玻璃瓶,坐到凯瑟琳身边:“我给你找来些药,按摩一下,很快会好的。”
凯瑟琳捋起裤管,麦卡纳将药水洒在她的膝关节附近,开始上下揉搓。
“在黄河里让水泡的!”麦卡纳用责怪的口气说。
“那天崴了一下,坐在车上天天颠簸,血液不流通,你看,都肿起来了……哎哟,轻点,疼死我了。”
“忍着点,忍着点。这药特灵,揉两次就会好。”
凯瑟琳温柔地说:“把你的行程耽搁了,着急了吧?实在对不起。”
麦卡纳深情地望着她:“不怕。和你在一起,我高兴!”他说话突然变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不怕,我什么都……不在乎!”他觉得燥热难耐,便把外衣脱了,干劲十足地揉搓起来,“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揉完膝盖,他慢慢地往大腿上揉去……突然,他扑在凯瑟琳身上,抱住她,强求接吻……被凯瑟琳坚决拒绝了。
麦卡纳跪在地上:“亲爱的,我爱你,我都快疯了!”
“如果你不尊重我,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麦卡纳软了下来,目光躲闪,手脚无措,“对不起,凯瑟琳,我向你道歉。”
“哼!哪里象个绅士!”
许久,麦卡纳问了一句:“你还在想着他?”
“谁呀?”
“那个肖。”
“萍水相逢……走吧,我肚子饿了,吃夜霄去。”
他们穿上衣服,朝门外走去。
6
一个晴朗的下午,边大人和月娘正在客厅里闲谈。
“那个刘长顺,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老爷是说那个教画的先生?”
“正是,我第一天见到他,就断定他来历不明。明明是京城口音,他硬说是太原人;还说他父亲做小买卖,一看就是谎撒!”
“不过人还顶老实的,每天不过读书画画,明儿这些日子,还真有不少长进哩!他对明儿顶尽心的。”
“也就冲着这一点,我再容留他些时日,凡事你要多加小心!”
忽然管家进来通报,英国人麦卡纳来访。
“噢,请他进来!”
边大人起身相迎:“麦卡纳先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麦卡纳学着中国人的礼节,抱了抱拳:“边大人可好!”
“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我今天来,是专门跟大人辞行。”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我明天一早动身。早就该走的,因为我的朋友耽误了些时间。”
“兰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何不多住些日子?”
“不行啊,我的时间有限。这次在总督府事情办得那么顺利,多亏边大人帮忙,我得谢谢您。”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朋友嘛,就得互相关照。麦先生在京城里有很多关系,说不定哪天我还有求助的地方呢!”
“那没问题,我很乐意为大人效劳……有件事要提醒边大人,昨天,我们的教堂遭人抢劫,领事先生十分生气。”
“幸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正在全力辑拿那窝土匪,请麦先生代我向领事先生转达歉意。过两天我要亲自去拜访领事先生,同他商量赔偿事宜。”
这时,月娘端出来一盘糕点,冲上茶:“麦先生,请用茶。”
“谢谢。夫人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麦卡纳彬彬有礼地看着月娘。
他的恭维让边大人和月娘都觉得尴尬……他只好端着茶杯踱到门口,将目光投向庭院。
忽然,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肖毅鹏正从回廊里走过去。
“那是你们家的客人?”他指着肖毅鹏远去的背影问道。
边大人看了一眼:“呵,那是我给娃儿请的教书先生。”
麦卡纳自言自语:“他也到了这里?”
“麦先生认识他?”
“他叫肖毅鹏,参加过义和团,是朝廷通辑的要犯,我劝大人不要受他牵连。”
边大人和月娘都吃了一惊……
乘着夜色,月娘蹑手蹑脚,走过回廊,急匆匆来到肖毅鹏的客房门外。
肖毅鹏刚刚躺下,还设有入睡。突然传来急促的,轻轻的叩门声。
他敏捷地翻身下地:“谁?”
“我,是我,快开门!”
“睡了!”肖毅鹏误会了月娘的来意,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又回床上躺下了,任随怎么敲门,他就是不理,连睡在旁边的刘金柱也被吵醒了。
“肖毅鹏!”
听到直呼他的真名,他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手提宝剑,翻身下地,匆匆走到门边:“你找谁?”
“如果你叫肖毅鹏,就立刻逃命,连夜逃出城去,听见没有?”
“哎!”肖毅鹏应了一声。待他开门看时,月娘已经离去了。
残月在云中穿行。几只狗听到了什么动静,狂吠起来。那声音像波浪似地传播开去,弄得全城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一队官兵团团围住了肖毅鹏的住房。当他们摸到门口,踹开房门时,都被惊呆了。
被子迭得整整齐齐,人已去,房已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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