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向不喜文，是以音韵、文史之学，少俱失之。然自戊戌读史，己亥学诗以来，幸得天顾，庚年始作，便轻当时。予之诗作，唯古来绝唱是宗，意非出其右者，便不成篇，此法其上而得其中也。时人有所谓佳构者，意颇轻之，其余若腐儒门外之句，卒不忍观也，予之情如此。袁子才作《随园诗话》，逾三十八万言，多存录小家诗，览之殊觉无味，然竟能以一作冠于今日者，是知必有可观处。予每欲弃读，辄思袁之兼收者恐难辞恶诗，“亏公宽着看诗眼，救得狂人蹈海心”，此言是也。故强而尽之，录以为可者，才四万言，十一而已。

卷一

1、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其得志前后文风往往迥异。

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前）

问心都是酬恩客，屈指谁为济世才。（后）

5、落第诗

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愁看僮仆凄凉色，怕读亲朋慰藉书。

6、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走路觉察不到脚的作用，说明鞋子很合适；作诗看不出是在刻意凑韵，诗就成功啦。）

7、某叹己年老，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解之曰：“不然！君独不闻，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乎？”

14、以昌黎之崛强，宜鄙俳体矣，而《滕王阁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荣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薄初唐矣；而诗曰：“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今人未窥韩、柳门户，而先扫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已轻温、李。何蜉蝣之多也！

16、古无类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之成须十年、五年，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赋，而好用杂事僻韵，以多为贵者，误矣！

20、《文选》诗有五韵、七韵者，李德裕所谓“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偶”也。

23、《三余编》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荡荡乎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

24、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酌句。”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

25、戏台对联

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间无。

古往今来只如此；淡妆浓抹总相宜。

27、徐凝咏《瀑布》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争论）。此应邵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

30、方望溪删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诗；人以为妄。余以为八家、少陵复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辩论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间，虽六经颇有可议处。固无劳二公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

33、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chǎn然。

35、《宋蓉塘诗话》讥白太傅在杭州，忆妓诗多于忆民诗。此苛论也，亦腐论也。《关雎》一篇，文王辗转反侧，何以不忆王季、太王，而忆淑女耶？孔子厄于陈、蔡，何以不思鲁君，而思及门耶？

38、人谋事久而不得，则意思转淡。何士颐秀才《感怀》云：“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真悟后语也。

43、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故能取不尽而用不竭。不然，一切语古人都已说尽，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辈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亦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

44、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

46、《记》曰：“学然后知不足。”可见知足者，皆不学之人，无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题甘露寺》云：“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

49、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情语也。而庄荪服太史《赠妓》云：“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说破，转觉嚼蜡。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泪眼哭苍生。”一般杀风景语。

50、有人哭一显者云：“堂深人不知何病，身贵医争试一方。”说尽贵人患病情状。

52、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有女子为兵卒所得，绐dài（骗）之曰：“吾渴甚！幸取饮，可乎？”兵怜而许之。遂赴江死。时城中积尸满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血题诗云：“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卷二

1、天在阁中看世乱，民从地上作人难。（窃以为“民于地上作人难”更佳。）

2、酬医诗

活我自知缘有旧，离君转恐病难消。

4、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8、刘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贤人，其中着一屠沽儿不得。”余教少年学诗者，当从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风，下可以接七律。

10、每因疾病愁家远，强说平安下笔难。

11、《宋稗类抄》云：“陈了翁之父尚书，与潘良贵义荣之父交好。潘一日谓陈曰：‘吾二人官职、年齿，种种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陈问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无之。’陈曰：‘吾有妾，已生子矣，可以奉借。他日生子，当即见还。’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未几，生良贵。后其母遂往来两家。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此事太通脱，今人所断不为，而宋之贤者为之，且传为佳话。高南阜太守题诗曰：“赠妾生儿古人有，儿生还妾古人无。宋贤豁达竟如此，寄语人间小丈夫！”

16、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会已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针者，寻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谓“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即“眸而得之”之谓也。

18、尹文端公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

23、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间：“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

26、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秋云散处多。

七夕诗

汴水吴山同怅望，今宵两地拜双星。

29、魏、晋之文，文中之诗也；宋、元之诗，诗中之文也。

33、羊后答刘曜语，轻薄司马家儿：“再醮jiào（再嫁）之妇，媚其后夫；所谓闺房之内，更有甚于画眉者。”床笫之言不逾阈，史官何以知之？杨妃洗儿事，新、旧《唐书》皆不载，而温公《通鉴》乃采《天宝遗事》以入之。岂不知此种小说，乃委巷谰言（无根之语），所载张嘉贞选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讹，何足为典要，乃据以污唐家宫阃kǔn耶?余咏《玉环》云：“《唐书》新、旧分明在，那有金钱洗禄儿?”盖雪其冤也。

35、钓鱼诗

忍冻不禁先自去，钓竿常被别人牵。

38、自与情人和泪别，至今愁看雨中花。

43、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47、英雄第一心开事，挥手千金报德时。（窃以为“英雄第一开心事”更佳。）

48、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风骨严峭，馆蒋文肃公家，晚不戒于酒，肆口嫂骂。蒋家人群欲殴之，文肃呵禁。次日，待之如初。先生不自安，辞去。余己未会试，出文肃公门下，闻此说而疑之。后读先生《哭文肃公》诗云；“回首却伤门下士，少时无赖吐车茵。”方知此事信有，愈征文肃之贤。

51、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

62、两年师弟情何重，一别关山路正遥。

63、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诗也。余最爱常州刘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罗两峰咏《始皇》云：“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周钦来咏《始皇》云：“蓬莱觅得长生药，眼见诸侯尽入关。”松江徐氏女咏《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皆妙。尤隽者，严海珊咏《张魏公》云：“传中功过如何序？为有南轩下笔难。”冷峭蕴藉，恐朱子在九原，亦当干笑。

73、《沁园春·巩县幕中五十自寿》（节选）渐渐消磨，人生老矣，富贵功名安在哉！……与我无干，事皆前定，何苦攒眉不放开？与君约，在醉乡深处，不饮休来。

76、扬州郭元钎，字于宫，江左十五子之一也。秋闱文卷，偶误一字，乃挖小孔，补缀书之。收卷官勘以违例，不许入场。后作诗自戏云：“世情毕竟吹毛易，笔力须知透背难。”又云：“身世自怜还自笑，此生相误只毛锥。”真不愧才人吐属。

卷三

1、余尝语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则任事有余；志小，则愿无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终于被难。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没齿晏然。”

2、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诗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3、骤惊函半损，幸露语平安。

6、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7、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

8、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9、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10、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

11、贫士诗

偶闻诗累吟怀减，偏到荒年饭量加。

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

太穷常恐人防贼，久病都疑犬亦仙。

12、杨花诗

不宜雨里宜风里，未见开时见落时。

飘泊无端疑‘白也’，轻盈真欲类‘虞兮’。

沾裳似为衣添絮，扑帽应怜鬓有霜。

偶经堕地时还起，直到为萍恨始休。

14、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原未尝有人勉强之，督责之，而使之必为诗也。是以《三百篇》称心而言，不著姓名，无意于诗之传，并无意于后人传我之诗。嘻！此其所以为至与！今之人，欲借此以见博学，竞声名，则误矣！

17、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

21、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29、阮亭《池北偶谈》笑元、白作诗，未窥盛唐门户。此论甚谬。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独竖一帜者，正为其不袭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头画角若明七子，而后谓之窥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于少陵亦时有微词，况元、白乎？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

35、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方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40、分别诗

歌到离亭声断续，人分淮浦影东西。

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

45、商宝意诗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余为怅然。仲小海曰：“但愿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余谓此言沉痛，深得圣人疾没世无名之意。然古来曹蜍、李志，又转以庸庸而得存其名，岂非不幸中之幸耶？宝意先生有句云：“明知爱惜终须割，但得流传不在多。”

67、咏棋诗

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

68、苏州黄子云于城外构一草屋，客至，则具鸡黍，夜留榻焉。父子终夜读书。客叹其好学。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无以为寝，故且读书耳。”

70、亡息国因红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

76、吴国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来。

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

79、吊李白

千载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只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