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州晚霞
裴海潮
清河湖畔,宋城遗址。
古老的土筑城墙依稀犹存,断壁残垣蜿蜒西去,断续可见。
日暮的深秋西风生凉,落叶满径,蔓草寒烟。
远处,残阳如血,晚霞满天。
江山依旧,只是已经流转千年。
一
北周建德六年(公元年),清河因境内贝丘而得名贝州。唐宋时期,贝州城进入了历史的鼎盛时期,其繁荣程度之高、持续时间之长、对后世影响之大,使她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和政治符号,而是以浓厚的人文气息进入了文化视野。
关于贝州城的记载,见于《清一统志》、《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地理风俗记》等书,但互相纷异,出入颇多。我们只能从有限的史料中抽取几条枝干,从仅存的断壁残垣中捡拾几片砖瓦,努力去还原一个宏大的城池架构。综合《太平寰宇记》、明嘉靖年间的《清河县志》等诸多史料,贝州城最早建于唐咸通元年(公元年),乃土筑而成,周围九里,高两丈,宽两丈,濠池平浅。宋元佑六年(公元年),北宋御史赵荐之对贝州城进行了重修,并改名恩州,但后人仍沿袭贝州的称谓。延至民国时期,此地虽一直作为清河县治所在,并多次进行修整,但因为元朝之后清河便降为县治,繁荣程度大不如前,且名谓多有改动,作为政治、文化意义上的贝州已经不复存在。
正所谓家国天下,一个地方的命运走向,与国运兴衰紧密相连。当历史的长河浸染了唐风宋雨,标志着中国开始走入了辉煌时代。适逢盛世,又加以隋唐运河永济渠在贝州的穿境而过,有着四千多年历史的古郡清河风云际会,进入历史上最为繁华的时期,成为区域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从唐代开始至北宋末年,贝州历代设立节度使,总揽军事。贝州出产的锦、绮、绢、缣等特种丝织品成为主要宫廷贡品和出口贸易商品,号称“清河绢天下第一”,年贡丝织品占到全国州郡的10%,呈现出“操丝鸣机杼,百里声相闻”的盛况,享有“天下北库”的美誉。中国第一位状元孙伏伽,著名诗人张祜、张固,《女论语》作者宋若莘等犹如群星灿烂,闪耀在清河乃至中国的人文天空。唐朝著名诗人王维、高适、韦庄,宋代大文学家司马光、王安石都曾游览贝州城,并写下歌咏清河、咏唱胜景的著名诗篇。贝州一时成为文人墨客的涉足之域,题咏之城。
唐开元年间,诗人王维从济州(今山东茌平西南)渡河西北而行,渐至清河境内的运河,只见水天相接,郡邑万家,良田万顷,遍地桑麻,一派繁荣景象。蓦然回望,只见水波浩淼,天地苍茫,故乡已经湮没在满天云霞里看不见了。此情此景让经历了宦海沉浮的王维颇多感触,挥笔写下了著名的《渡河到清河作》:“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
也许,这就是贝州晚霞的最初咏唱。此后经年,不知从何时起,贝州晚霞作为贝州城城池高阔、地方繁荣的美丽意象,俨然成为文人墨客思幽怀古的情感符号,构筑起一种具有浓郁诗学特征的审美范式。
二
早在多年前的春秋时期,鲁国史官左丘明看到风云变幻的政权更替、沧海桑田的城池兴废,不禁发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千古喟叹。有时,一座城市的兴盛,是多种因素的因缘集聚;而一座城市的衰落,则相对要简单的多。
自汉以降,清河便为郡为国,血雨腥风的战场厮杀、云诡波谲的政治事件曾在这方土地生发演绎,曾经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政治时局,牵扯着国家命运,有“风云之邦”之称的古郡清河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据统计,东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年)后燕寺人吴琛造反,至北宋庆历七年()十月剿灭王则起义的多年间,清河郡(贝州)城内发生规模厮杀不下百次,其中最惨烈的战争就发生在唐宋时期:唐德宗兴元元年(年),李抱真大败朱滔军于贝州城内,斩首级万余;唐昭宗光化二年(年),刘仁恭血洗贝州,堆尸如山;后梁朱瑱贞明二年(年)李存审攻破贝州城,杀降卒三千众;后晋石敬瑭天福九年(年)正月,辽国契丹越涿州袭贝州,宋将吴峦率士卒巷战殉节,辽军血洗城堡,“尸横万余,血流街巷”;宋仁宗庆历七年(年)十一月,文彦博率兵剿灭贝州城王则起义军,城破,剿杀降卒及有起义军烙印之居民万五千余,“积尸遍城,血腥数月,人迹绝”……一座繁华的城池在兵燹纷争、战乱杀戮中摇摇欲坠。
与人祸相比,天灾无疑更加具有无法抗拒的破坏力。饱受战乱之苦的贝州同样经历着水患之痛。贝州(恩州)城、明城均无北门,因北城垣近临黄芦河(即北黄河,现清凉江一线),以防水患淹灌城廓。历史上,黄河北徙经大名、恩州、冀州过青县入海,每每河堤决口,必挟泥沙淹没城区。宋太祖开宝六年(年),“贝州御河决,泛清河,漂没田庐”;宋神宗熙宁六年(年)、元丰五年()四月两次特大暴水淹没恩州城廓,房舍尽湮于淤沙。三年后,宋哲宗元祐六年(年),不得不重修恩州(贝州)清河城,即现在的宋城址。宋徽宗宣和三年(年)、宋钦宗靖康元年(),黄芦河(古黄河)决口,特大暴水挟泥沙一倾而下,“城廓官民庐舍尽没,一汪泽国”。后黄河渐废,黄沙遍布城西南,风吹成丘。从南宋乾道四年()至明代武宗正德七年(),年间大水淹灌清河28次,其中特大水灾“御河决,泛清河,坏田庐,尽漂没于水,婴儿悬挂枝头,城内街巷行舟,城廓废。”
“千里战尘连上苑,九江归路隔东周。故人此地扬帆去,何处相思雪满头。”这是唐朝著名诗人韦庄的名作《清河县楼作》。在清河乡人的深情凝望中,城池高阔的古贝州在战争扬起的尘土与洪水卷起的巨浪中渐行渐远。西风日暮,残阳如血,贝州晚霞被涂抹了一层悲怆而苍凉的意味。
三
城池,是文明的摇篮。因为有了城池,才使民众身心拥有居所,情感得以安放。从某种意义上讲,城池高阔的贝州是清河人的生活居所,也是清河人的精神故园。当城池毁废,唯剩残垣,历代清河人只能借助对贝州旧址上落日斜阳的咏叹来凭吊往事、消解乡愁。
清朝同治年间,贝州晚霞正式列入清河八景,并引发了刘步岭、杨一峰、杨尔昌、程泽清等众多清朝文人骚客的集中咏唱。在诗人笔下,映红了清河天际的夕阳余晖,不仅仅是一抹唯美的光晕,还是昔日繁华的倒影、千秋故园的隐喻。夏献馨在《贝州晚霞》中写道:“紫泉宫殿锁烟霞,只似人间富贵家。北郭晚晴山更远,春城无处不飞花。”而在诗人杨一峰和杨尔昌的诗中,晚霞中的贝州让人误以为通过桃源之路,再次走进了“帝王之家”。王尚宽对贝州晚霞的歌咏中写道,虽然贝州城池已经湮没,但落日衔山,楼台掩映,光腾雉堞,舒艳吐华,断壁残垣之中依然气象万千。诗人王镛则用多重意象表达了对贝州的无限缅怀:晚霞宛如衣被天下的“贝锦”,可是现在只剩下落日的余晖,昔日的舞榭歌台隐藏在缥缈无踪的历史深处。风过晚晴,潇潇竹鸣,在无尽怅然中早已忘归。清代才子刘步岭的《贝州晚霞》更是作为代表作被广泛传唱:“今是清河古贝州,无边晚景望中收。茫茫白水环城郭,片片红霞照戍楼。也伴黄云铺陌上,从教紫气缀山头。鱼鳞雉堞遥相望,十色五光远近浮。”……千年贝州,弦歌不断。当一种事物被人们反复地咏唱,便被赋予了独特的人文生命。贝州晚霞,已经成为了流淌在清河历史长河里无比瑰丽的人文风景,是历代清河人对昔日家园虔诚张望的一腔柔情。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这是每个人终生都要追问的永恒主题。“梦里不知身是客。”每次,当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都会有一种过客的空虚与惶恐。我想,这是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居无定所的不安,是遥远的逃离家园的痛苦记忆。为了获得心灵的慰藉,消释浓重的乡愁,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寻找家园的出发地。
贝州晚霞,是找寻记忆的线索,也是回归故园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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