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鹤娘娘的绣楼上

作者简介

卜庆祥,男,汉族,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南湘潭,祖籍山东青岛,大学毕业。现供职媒体。中篇小说《美人兮》、《白马非马》分别入选布老虎中篇小说秋之卷和冬之卷。

在这里,我五岁半。几年以后,我又说自己八岁半。为此,一个卖水果糖块的女人还逗我。

五岁半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当自己垂垂老矣之年会提出什么样的怪异问题。我想到了雄性这个词,还有兽性,还有唤醒,以及瓶塞,等等,等等,一个个看似不着边际的东西。但是,如果将它们串联起来,笼统的意思还是可以猜到的。我读过不少杂书。其中,有传记,有回忆录,有科普读物,有古代的章回小说,还包括表现男女暧昧关系的戏剧和有韵律的色情诗。那么,这一切是不是说明我幼稚可笑呢?像一个坐在地板上堆砌积木的孩子,冥顽未开?

当一个人变得像有钱人那样任性,他就老了。

我不愿向岁月缴械投降,但我确实在这个年龄,害了失眠症。一个年轻漂亮、体香诱人的女人,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长河之中;我们在一起,像蟒蛇一样缠绕,进而是疯狂的肌肤之亲。我明白,这是几十年前一种情景的再现,那个鲜活的女人仍然像一条鱼,游动在我天真无邪的时光里。

我的长相从五岁半以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我当时很娇嫩,长得很卡通,而且呆头呆脑。我梳着俊俏的小分头,穿白色的棉布衬衫和灰色的背带男裤,模样很摩登。这得益于我的妈妈。她的裁缝手艺在我们居住的那条沿江的街道上是最好的。她年轻漂亮,额前的头发略带弯曲,笑起来很大声。不过,她似乎总是若有所思,手里针头线脑地有忙不完的活儿。她每天无数次地向窗外张望,那是我爸爸回来的方向。她自言自语,说自己是一头牛托生的——她上翘的鼻头在凉爽的秋天也一闪一闪地布满汗珠。还说心灵手巧的人是苦命的奴隶,注定要侍候那些笨手笨脚的蠢货。

一到年底,我们家渐渐宾客如云,找她给孩子缝制新衣服的人把布料堆满了桌子。他们在布料里夹上纸条,塞上几块钱,我妈妈便得意地用皮尺、化石和剪刀交替着对那些布料进行设计和裁剪,昼夜不停地踩响缝纫机踏板。在加工的过程中,她一次次地让我去找那些孩子来试穿衣服,等一件衣服彻底做好了,她又指使我按照纸条上留下的地址挨家挨户送货上门。我烦死了。不过谁让我是女裁缝的儿子呢?街坊们经常拉着我评头论足。他们对我的喜欢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崽子,在那条街上我是穿戴最合体的孩子。

邻居们抚摸我的脑袋,以另一种方式称赞我妈妈的手艺。还说哪个男人娶了她真是有福气。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用了几十年才勉强原谅她嫁给了我爸爸那样的男人。记得她说,我有什么办法?儿子,心肝,你不要记恨我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她最后一句遗言。

我们居住的房子看上去异常简陋,苇席围起的外墙,白天挡不住从江面吹来的带苔藓味的风,晚间从街上走过的人,看得到从房子里筛子似的漏出的细碎的光斑。不远处的江水不分昼夜地奔腾咆哮,响声震天,它们泛起大大的泡沫,又在礁石密布的水域旋起一连串的水涡。我曾经看见一个在江边洗衣服的女人,边吆喝边追赶被湍急的江水卷走的床单。每当夜晚来临,大鲵婴儿般的啼哭声此起彼伏,翻腾的水雾鬼魂似的从坝下弥漫过来,沿江的一条街几乎到处都悬挂着嘀嘀哒哒的水珠。

那间房子只有一扇低矮的门和一个窗户,屋内窄小而无序。我立在门前的席棚下,对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喊:舅舅、娘娘。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转来转去,讨人嫌地舔了我的屁股蛋儿。我受到了惊吓,含在嘴里的水果糖块不翼而飞。我时时惦记着铁盒里的水果糖,我吃一次就少一次,已经没有几块了——凡是爸爸从外地捎回来的好吃的,我为敢放胆吃。我不理发,食欲不振,或是在炎热的夏夜不洗澡便昏昏欲睡,妈妈效仿杂技团的驯兽员,把手伸进柜子顶上的铁盒,用它们来哄我。我也偷偷自己去抓,但有一次磕破了头。

我的手摸到了糖块似的东西,它变得又小又圆,在我的阴囊里打转,滑动。我用力捏着它,鸭子似的岔开腿跑回去找她,妈妈,我的糖掉在这里了!

她瞪着诧异的眼神,然后便笑得蹲下来,在我的脸上大口地亲了一下。

她很爱我。她几乎亲吻过我的全身。她总是随心所欲,有时我隐隐作痛,有时又痒得我不得了。她的背疼病时常发作,成年后,我猜那是她长久坐在椅子上做针线活儿所致。我用又宽又大的蒲扇给她扇风,扇子挡住了她的脸,她说,让开,儿子,真心疼妈妈呀。我像她那样叹气,扔下扇子,回到门口的席棚下,向街上张望。她没工夫陪我,堆积如山的布料正等着她裁剪缝制。

有天夜里,我被惊醒了。我们的大床突然拥挤不堪。我听出了妈妈的声音,她与一个陌生人窃窃私语。但很快我又入睡了。我做了一个梦,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上失足跌落下来,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我大声喊叫,四肢揪成一团。一会儿我又漫无边际地奔跑,浑身大汗,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吵醒了,妈妈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以及哗哗的流水声……白炽灯的光线刺得我眼睛发酸,透过蚊帐,模模糊糊的妈妈正往一个人背上浇水。她提着那把鸟喙嘴铁壶,而背对我的那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我的大木盆里。

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许看!有人呵斥我。

她赤裸地坐在木盆里,一只手高高地抓着头发。我妈妈转过身来,壶嘴流出的水断了。乖儿子,闭上眼睛。她又说,我没骗你,你爸爸还有两天就回来了,我保证,他这次给你带了好吃的饼干。

我心想,我可没有想他,是你念叨没完——她神经质地对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说,宝贝,你爸爸上次寄信来是哪天?

那个光着身子用我木盆洗澡的人,第二天拉起我的手,用挑逗的口吻,问我一加一,一加二,一加三等于几这样的算术题。同时问我去过北京天安门没有。她的长发不经意间糊到我的脸上,痒痒得我直笑。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嗅到了她的气息。

她的脸色像红皮鸡蛋。眼睑下和鼻子两侧布满的芝麻大小的雀斑,使她的表情生动而俏皮。成年以后,根据掌握的医学知识,我猜测她身染肺病或是胃动力不足。那天下午,在她教我念卡片上的生字时,我发现她变换了发式——她把浓密的披散的长发梳成大辫子盘在了蜂腰上。她的小翻领上衣很别致,我妈妈用毛刷精心地清理表面的绒毛线头,当妈妈的毛刷经过她的胸脯,她格格地笑着躲闪。我摸她的辫子,她推开我的手,却用辫梢在我的脸上拨来弄去,我眯起眼,露出了虫蛀的牙齿。

又过了一天,她用手指弹我的脑壳,小菠菜,到娘娘家去耍,妈妈要去找爸爸,过两天就回来。

我不叫小菠菜。我没有哭。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的气息还萦绕在我嗅觉的记忆里。

我妈妈比一般南方女人高大丰满。她的头发略带弯曲,情绪波动时瞳孔会突然变大。她不仅有街坊邻里交口称赞的心灵手巧,笑容也非常迷人。只是无人料到,她的晚年十分悲惨,由于病魔缠身,她不得不终日与床榻为伴。听从医生屡次三番的忠告以后,我请人为她画肖像。画家看着她年轻时的照片说,你妈妈长得像电影演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长相愧对给我生命的她。由于丰满,她的乳汁充沛,像一头奶牛;她曾经给还在襁褓中的妹妹用乳汁洗脸——她捏着乳房的姿势简直像消防队员;她一边大声笑,一边把米汤色的乳汁喷到妹妹猴子似的发皱的脸蛋上,然后用棉球由里向外一圈一圈小心擦拭。而我可怜的妹妹却咧着嘴像寒冬里惨叫的野猫。邻居们对她的降生忧心忡忡,认为我独生子的地位发生动摇,从此失宠,从此沦为二等家庭成员。但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在她出生的那个冬天由于先天性疾病夭折了。

我妈妈对她唯一儿子的爱变本加厉了。她允许我摸着她的乳房入睡,一直到我十一岁以前。这种爱的方式才被迫中止。我快小学毕业了。我睡不着觉——其实也不尽然,我两手空空,便无法入睡——于是全身燥热,像扁桃体发炎导致的高烧,直到她拉住我的手,放在她汽球一样饱满的胸脯上。

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几乎都和我差不多。我们互相谁也不笑话谁。我的无赖之举与他们的毫无二致,完全相同。很多时候,他们没羞没臊地在大街上扒开自己妈妈的衣襟,像动物园假山上的小猴子,掂脚叼到妈妈的乳头,使劲吸吮;或是小流氓那样把手伸进妈妈的领口,直到心满意足。而我与他们的唯一区别在于等到天黑以后入睡之前,才变得像一个恋乳癖的小变态。

我妈妈已经成为缝纫机的一部分,我们的家也越来越像一个布料仓库,到处弥漫着染料的气味。当漂亮的女人,在镜子前试穿了我妈妈给她缝制的连衣裙,又用冰凉而柔软的手拉着我时,我乖巧顺从得如同一块面团。她还没有预料到我有多麻烦,她只是觉得我妈妈把我托付给她是迫不得已。她们交往不久,但她却羞于拒绝我妈妈的信任和重托。此事的促成还有另一个原因:前一天夜里,我们的隔壁传来了惨叫,邻居家的儿子用铁钳敲破了他父亲的头,听我妈妈绘声绘色地叙述之后,她的女伴表示无论如何不敢带着年幼的孩子住下来。我妈妈摸着我湿呱呱的裤裆,无奈地叹气。

妈妈一直在哄骗我。但我宁愿相信那是她的不得已。她的离开不止十天,她把我交出去了好多个十天。这对刚刚记事的孩子来说,无疑是痛楚的。为此,几十年来我反复地问,她怎么嫁给了爸爸呢?一个矬子,厚唇秃顶,满脸胡须,说起话来像春天发情的公鸡,他的脚臭可以从我们家飘到街对面的杂货铺。他时常捉弄我,双手抱着我的脑袋向上提,或是拎着我的两只胳膊荡秋千……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他在把我往零碎揉搓。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何情愿委身于这样一个男人,她又为何为了维护他的名誉至死守口如瓶。我有一个最不情愿的猜测:她的男人已经不完全属于她,而她却还爱着他。

我在变卖他的床和衣柜的同时,琢磨着连他的破东烂西一起当垃圾扔掉,却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些手写的诗稿,我相信这些物是人非的遗产与他的情感经历不无关系。他活到65岁,假牙卡住了他的喉咙,救治不及。评说他的一生,充满活力,游走四方,像一个晃动的影子,所以,我很难想像他这样一个人已经安睡在一块墓碑下面。

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离开妈妈,我有几分兴奋。我看见她甩着长辫子走在前面,如栽在坝上的细柳。她哼着歌,不时向江面上漂过的木筏望去。她反过身,脚步却不停下来。小菠菜,走快点儿。她喊我。

我不是小菠菜。我犟嘴。

那你是小油菜?

我不是,我是小黑皮。我妈妈说我是小黑皮。呜……我终于哭出声。

我的小脚火烧火燎,但在经过每一棵树时,我都在心里黙数,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我腻歪死了。一截树根绊倒了我,我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她俯身喊我爬起来,我坚持着一动不动,像一只小旱龟。她背着我,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板桥和一大片开满油菜花的菜地,嘴里唱吟着儿歌。我昏昏欲睡。这时耳畔传来了蜂鸣声,一只工蜂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我轻轻地驱赶它。突然,我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和心酸。我忍受着四肢的麻木,一声不吭地佯装昏睡。

一群孩子高高低低地坐在路边的院墙上,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抽动着鼻涕,远远看见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米鹤,米鹤,米鹤……

她抽出一只手,向他们挥了挥。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在初夏的阳光下,我坚持做一只冬眠的小动物,舒服地伏在她的背上。

不久以后,又小又矮的我也加入了那群鼻涕虫,由于我跳不到院墙上,只能混在他们的鞋子当中,对着她大声喊:米鹤,米鹤,米鹤……我们野性十足,狂呼乱叫,大孩子们尖锐的口哨划破了彩云,惊炸了一群正从头顶飞过的蓝绿色羽毛的小鸟。

那时我还没学会矫情地歌颂未知的世界,譬如,“光阴的画轴即将转动”之类的。我只有五岁半。但是,从那个混沌的下午开始,我不得不茁壮成长。

在小学校,米鹤娘娘径直把我安顿在了教室的最里面。她忽视了课桌的高度,以至于我跪上了椅子才看清光线幽暗的角落正在发生的事。我茫然地张望,如同一条浮出水面的小鱼吐泡泡。我爬上爬下,刮刮碰碰,受尽皮肉之苦,但在即将哭泣之际,我想起了飞针走线的妈妈。

刺鼻的霉味是从地砖下冒出来的——这时,我又困在了桌子下面。我费力地爬上桌子,眼前的情景让我好奇:一个个小脑袋像江滩上的石头。在另一端,有个模糊的身影断断续续地说话。透过窗子,不规则的天空铺着一片片透明的树叶。突然间,昆虫此起彼伏的聒噪连成一片……

我爸爸像古代的诗人喜欢游历四方,而我妈妈胸无大志,醉心于她的裁缝手艺,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人小鬼大的精灵。否则,我的好奇将无情地湮灭在仇恨的汪洋大海之中。据小学校的黑板报记载,暴戾恣睢的人们曾经找上门来损毁了地主庄园的一大部分。对那段历史一知半解的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庄园的长工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成群的妻妾奶妈穿行于亭台楼榭,门童丫环佣人林立如云,地主家的儿女肥马轻裘,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但是,我从心里喜欢这个罪孽深重的院子。不计其数的屋子,高大厚重的木门,还有田字格般的窗子……所有这些令我躁动不安。通向各处的碎石小径,点缀其间的茂林修竹,粉白的高墙,以及排列在屋檐上的鱼鳞状的灰瓦,又如梦中仙境。我们的课桌,五花八门,奇形怪状,当年庄园的主人对这些精制的家具视若传世的珍藏,云朵般的木纹表明它取材于名贵的木料。美中不足的是那些东拼西凑来的椅子,它们吱吱嘎嘎地乱叫,像唱京戏的人在清晨吊嗓子。松动的木板不小心夹疼了我,我终于找到了放声大哭的理由。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米鹤娘娘慌张的脸。我睡在她的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烛光微弱,墙上到处晃动着吓人的影子。初夏的南方已经又闷又湿,而我全身哆嗦。娘娘,我肚子饿。

又过了几天,我偷偷跑遍了地主庄园。我爬上高大气派的连接院子的门,探头探脑,对一间间屋子充满好奇。它们有的空空荡荡,冥无一人,墙根儿爬上了绿苔;有的却堆满杂物,蜘蛛网和灰尘相安无事;有的屋子被当作了粮仓,储藏着玉米棒芝麻杆……但在心惊肉跳的探寻中,我浑身长满了痱子,头发里生出了脓疮,几乎遍体鳞伤。

我的任性从那时就初露端倪。米鹤娘娘一反常态,左手举着一本小册子,右手用小棍子敲打所有够得着的东西。她在严厉起来。于是,我必须一字不落地背诵一首以“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为开头的诗。我的座位也被调到了她的眼皮底下——教室门口的第一排。进入恋爱年龄的女人在以标准的师范教程教化我。她大概忘记了,她对面是一个没有学籍,在班级的花名册上根本找不到名字的孩子。

那天,我出了一桩糗事。她大失所望。她此前对我的第一次安排和第二次安排根本无所谓,但是,她的第三次别出心裁的安排却是大错特错。那天上午的课间,她心血来潮,领着我登上一个台阶,在广播里传来的口令声中示范做操。不料,我束在腰间的皮带脱落了,众目睽睽之下,白色的小裤衩和窘迫神态引起了哄笑。我的反应直截了当,妈妈、妈妈……

其实,在加入那群鼻涕虫之前,我早已吃尽了苦头。他们见不得女神般的女教师把我当心肝宝贝,于是,他们把我当作一块抹布对待,肮脏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揩来揩去,认为像我这种便宜的长相不配穿戴得这么体面。他们对我的怨恨超过了大人们对庄园主人的仇恨,喝令我在墙根儿下直立站好或是抱头跪下,并把我的口兜翻个底朝天。我听任摆布,装作一脸无辜,他们却不买账,对我施以拳脚。大概他们也认为撒谎的孩子不好——他们盯过我的梢。我去一家杂货店买过皮蛋。我没有撒谎。水果糖块在铁盒子里;饼干,我爸爸还没有捎回来。他们对我垂涎三尺,太想从我身上榨出油水了。他们用暴力拷问我,但我从来没听说我们家藏有金银财宝,更不知道地契变天帐什么的;我爸爸不是地主,我妈妈也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一无所获的鼻涕虫们,扒走了我脚上的塑料凉鞋。

我想起了一连串遭遇,干脆把野种们与我家那条街上的舅舅们归为一类。他们在我的脸蛋屁股上乱摸乱捏,把手伸进我的裆下把玩肉珠,最后又用两根手指夹着不放。我疼得直吸凉气。他们还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接水龙头饮水把我的撒尿玩意含进口腔吸吮。

我妈妈冲到街上,手握木尺发疯般地骂道:龟孙龟儿子!

米鹤娘娘对我说,黑皮,你晓不晓得你睡的床,写字的桌子,还有洗脸的铜盆是哪个用过的?这儿是绣楼,是女娃儿缝荷包绣鸳鸯做女红的地方。她掐着我的腮,轻轻地晃动。

我说过,我只有五岁半,哪里晓得米鹤娘娘居住着庄园财主女儿的绣楼。在我细长的眼里,它与庄园内所有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阴暗,而且潮湿,角落里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前去看看,我可以为你画一张旅行草图,标明方位和地点。只是我真的无法确定,这么多年,天灾人祸交加,小城脆弱的旧建筑恐怕早已荡然无存了。

那年,我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结伴去南方,参观一幢正在复建的清末盐商的豪宅,苏州的导游说起过绣楼:盐商的女儿长到十二三岁,择一个良辰吉日,著上盛装,由母亲以及奶妈、丫环陪伴,爬上一个长长的木梯,住到阁楼似的屋子里去。屋子只有窗户,没有门。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门不可,门就是那个搭着木梯的天窗。财主的女儿只做一件事:守身如玉。当然也少不了学学女红,读读诗书,间或抚弄长箫,弹弹古琴。

也有的传统戏曲表现绣楼上的小姐孤寂难耐,溜下绣楼去偷吃禁果的。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姐会以为那是莫大的耻辱,心甘情愿地生活在笼子一样的绣楼里;她的饮食起居全交给女佣来侍奉,连马桶和尿壶也是老妈子爬上梯子拎下来倒掉的。寒来暑往,小姐守着娇嫩的处子之身,待字闺中,直到有一天,迎亲的锣鼓传来,小姐才娇弱无力地走下绣楼,昏倒在铺成人字形的地砖上。

米鹤娘娘的绣楼当时已面目全非。在她居住之前,应该简单修葺过了。长长的木梯子搬来搬去相当危险,有人就考虑了它的坡度,还安装了雕花的扶手,也就从根本上让它丧失了防止私奔的作用。但是,我站在门口,从下向上望去,还是太高太长。

我在米鹤娘娘的床榻上睡了三四天,才渐渐分辨出这间屋子的东西南北。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块光线强烈无比,等到眼睛适应了黑白反差,我开始东瞧瞧西望望。我探出窗口向外张望,学校的操场长满了翠绿的车前子草,院墙下一株株的黄杨树,又高又瘦;我想像的这种树,气味浓郁,一串一串果子似荔枝那般鲜美。角门处汪着一片昨晚的雨水,招来几只鸟,它们尽情地梳理羽翼。一切是那样恬静。黑皮。米鹤娘娘在喊我。

我双手扶着扶手,在昏暗中寻找阶梯,顺着梯子跌跌撞撞地向下跑,停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奋力向前一个标准的蛙跳,冲出屋檐下的阴影,来到清新明媚的院子。

我们每天有大半天差不多一成不变:上午上课,中午放学,然后米鹤拉着我去饭堂吃饭。回到绣楼午睡。午后三点前的十五分钟,她把我唤醒,用湿毛巾给我擦脸,任我一个人发一会儿呆,而她夹着书本去学校备课。当然,她一边下梯子,一边还吩咐我把杯子里的水喝掉、撒尿、在院子里玩耍。她规定了我玩耍的范围,我知道,出那扇角门她会生气瞪大眼睛。所以,我很胆怯。

南方八月浓稠的热浪像一堵墙,挡死了所有阴凉的通道。仅从温度而论,气候是恶劣的。在那里,夜里的入睡要等到月亮西沉。可当你昏昏沉沉刚刚打个盹,东方已露出晨曦,公鸡啼叫,昆虫奏鸣,所以午睡是必不可少的。外乡人纳闷:在那里,体力充沛的一天怎么从午间小憩以后才开始呢?特别是喝过几杯下午茶之后,人就恢复了状态,双目如炬,灵巧如猿。而我爸爸是北方佬,所以,或许是遗传所致,我没有像妈妈那样耐热,可以待在闷热潮湿的屋子里,心平气和地踏着缝纫机。我生来苦夏,每天的午后热得像从池塘里打捞上来,或是当头浇了一场大雨。树上的蝉,声嘶力竭,而我,狂躁不安,学着门口的小狗,伸出舌头。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天我和米鹤娘娘从饭堂吃过饭,她去街上买扎头发的皮套。她似乎总不满意自己的头发,每天天不亮就在镜子前梳洗打扮,浓密的秀发不论是编成辫子还是清汤寡水地披散开来,都是不小的麻烦。她一直喜欢用缠着棕色细线的这种小道具,颜色与她略微泛黄的头发很搭。她还一圈一圈地把它们缠在手腕上,随时可以用来变幻自己的发式。我只好一个人回去午睡。可以想见,我很乖,按照以往的程序,脱掉外套,到木架上的铜盆里洗手,把鞋子并排对着门摆好,甚至还做了最麻烦的事——漱口。我立在床边,把自己的枕头向米鹤娘娘那边拉了拉,这样她就像往常一样没有离开我。我蜷曲着,缓慢地抚摸着被单的一角,嘴里津津有味吸吮着——这些入睡前的怪异小动作应该是我对娘胎里记忆的重温。似睡非睡,我的口水开始大量分泌,汗珠也一层层冒出毛孔……我爬下床,穿上鞋子,来到木架上的镜子前,镜子诡异地动了动,像人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皮。我似乎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我吓得坐在地上。当我爬起来好奇地又去照了照,看到的是自己,梳着小分头,模样摩登。我飞快地下了梯子——我驾轻就熟,脚下生风,即使用手帕蒙上眼睛,也知道它有25级阶梯。我向街上跑去,忍受着青石板灼人的热气。卖松花蛋的婆婆向我扮丑相,我翻出兜给她看。经过油坊,我唤醒了坐在柜台里打盹的娘娘。于是,在生药铺前的那条小巷,我终于看见坐在门槛上的她,我的心咚咚快跳出来,生涩扭捏地跑过去,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井小凡。

可怜的妈妈骂我是坏种,而且是坏种的坏种。江边那条街上的人们对她的咬牙切齿已习以为常,而且无人不晓她对她男人的爱恨交加。

她的诅咒灵验无比。我成了她痛恨的那种男人。西方的哲人伊壁鸠鲁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赞同他的主张,而且,是一个积极的践行者。不幸的是,当时我只有五岁半,还没像后来那样变得放荡不羁。在不少人看来,我特立独行,百无禁忌,私底下不止与一个女人狗扯羊皮。说真的,她们活色生香,即使换了天神也无法拒绝尤物们的投怀送抱。我们保持着半是爱情,半是伙伴的暧昧关系。约会,交谈,吃饭,然后宽衣解带,彼此享受对方的肉体。我的几个酒肉朋友对我的生活也不无艳羡。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癖好:酗酒。不过,最清醒的莫过于我。我交往的女人大多名花有主,而我充其量是她们的心灵慰藉。我们欲仙欲死,像处子之身的金童配玉女,幻想着从浪漫的初恋到永生永世的相守,差不多将自己想像成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了。可是,每当翻脸她们就恨不得杀了我,诅咒我是五条腿的跛驴。五条腿,啊,你懂的。当然,她们其中也有不在乎我的卑微和拮据的,给我买啤酒、内衣内裤,还有下酒的花生米鱿鱼丝和干鱼片。条件是,我在床上勇往直前。如果幸运,用不了几次,当她们从我的身下心满意足地离开,已经怀上身孕。戴绿帽子的丈夫们从此不必为性无能而苦恼了。

当我和她或她并排躺着,闭上眼睛,说起五岁半那年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小女生,她们却嗤之以鼻。而在我眼里她们一个个很白痴。她们哪里知道,多少年以来,这段往事让我受用不尽。

那条街布满了大桶小盆,一个个挨着,太阳光折射在水面上,像无数面小镜子在街道两边的墙上晃动。晒着的水结成密密麻麻的水珠布满容器底部,水温一旦升高,气泡就会接连不断地冒出水面。等到傍晚过后,水正好用来冲凉。

那天,井小凡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来回晃动四个木轮的摇车,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额头和鼻子闪闪发光,梳着齐耳的苷蓝头,圆领的白上衣罩着淡淡的雾气,像梦境中的小仙女。

她也看见了我,起身向我招手。

我咯咯地看着她傻笑。

她又坐到门槛上,像小妈妈一样摇着木轮车里的孩子。

我继续傻笑,伸手摸她胖嘟嘟的脸,又捏了捏。

她稍稍躲闪。

我乖乖地把手背到身后。

她也开始傻笑,反过来摸我的脸。

然后,我们一起傻笑,互相好玩地摸对方的脸。

从那以后,我越来越胆大。在课堂上,我从桌子下探出脑袋,看见井小凡手指蘸着口水在桌子上画房子。我歪头看她。她闪亮的眼睛像小宝石,圆领白上衣罩着乳白色的雾气,过膝的花裙子在她跳格子的时候,像清晨绽放的牵牛花……

她跑到哪儿,我也跑向哪儿,盯着她,咯咯地傻笑。

我睡在米鹤娘娘的床上,瞪着纵横交错的房梁,失魂落魄地说:娘娘,井小凡好看。

米鹤娘娘用手指拨弄自己的脸颊,你羞不羞?瓜娃子!她的脸型很古典,下颏尖尖,额头光滑饱满,肤色白晰,柳眉杏眼,堪称一个标致的女人。

这期间,我们有一次远行。

天蒙蒙亮,薄雾刚刚散去,米鹤把我抱上单车的横梁,我拨响了车把上的铃铛,米鹤急忙捂上。她把单车骑得飞快,像是偷偷去做坏事。出小学校的院门,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炉灰小路,在高高张挂蜡染布的街上穿行……我又拨响了车把上的铃铛,叮呤,她没再挡我。

景物疏朗,天地旷远,偶尔闪过几个农夫打扮的人,身披蓑衣,背着背篓或锄头。在一处高坡上,米鹤娘娘摘下草帽,双颊红如秋天的苹果。一株株柚子树并排生长在河岸上。在去小学校教书之前,她就生活在树下的村庄里。

我不停地打瞌睡。当我们走进土墙围起的院子,我已经困得昏天黑地,大汗淋漓。屋檐下,青石台阶和木头廊柱在乡村的建筑中很特别。土墙外茂密的竹林沙沙作响,几株矮小的芘芭树和高大的柚子树枝桠交错,遮挡了天空。一口下陷的水井无声地翻涌着水花。向西望去,几块不规则的菜地和棋盘似的水田,连绵地铺向另一个村庄。脖子细瘦的鸭子一次次地钻入水沟,呱呱地觅食,公鸡晃动猩红的冠子挺立在矮墙上,它在向陌生人耀武扬威。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黄狗趴在成堆的玉米芯里,偶尔眨眨眼睛,吃水挂满了下巴。

米鹤娘娘一阵风似的从北屋的墙角,掐了几片草药叶子,在手心里揉搓成汁浆,涂抹在我的胳膊和脚背上。我是O型血,这些天在昏暗的绣楼上喂饱了那里的蚊虫。

米鹤的婆婆敞着怀,裸露着干瘪的乳房——她正佝偻在廊柱的阴影下,端着睡莲叶大小的箩筐挑石子。她浑浊的眼睛其实分不清玉米和石子,她扔出的东西,引得鸡们抻长脖子跑来啄食。一朵云从树梢飘移过来,伸出手,却感觉不到一丝一缕的风,强烈的阳光灼烤在脸上,耳边吱吱地响起来。堂屋里满是哔里啪啦的拨算盘声——那个米鹤娘娘叫爸爸的人,戴着园圈眼镜,虾躬着腰,神情古怪地又写又算。账房先生似的男人一点也没有察觉我正盯着他好玩。突然,一个女人出现在廊柱下,她头发卷曲,似一堆乱蓬蓬的草,著短袖的衬衫,碎花的裤衩,手里狂躁地挥舞着扇子。想像得出来,炎热的天气把她变得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听不清她在叨咕什么,但无疑是外地口音。她手里的芭蕉扇气急败坏,气哼哼地坐在石阶上。我胆怯地从她面前走过。她肆无忌惮地岔开双腿,膝盖白光刺眼。那一刻,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傻了好一会儿,我细小的眼睛变得贪婪无比。

于是,那个浑浊的夏天,我的眼前不分昼夜地漂浮着黑漆漆的一团。我莫名地心悸,甚至浮想联翩。悲哀的是,那个偶然闪现的场景让我心惊肉跳了几十年,从此,女房客的发式、表情、动作、声音,还有衣衫的颜色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之碑上。最糟糕的是,在和女人们缠绵的时候,我会因此走神。

傍晚归来的路上,我坐在米鹤的单车上,迎着刺眼的晚霞,又看见街巷口的井小凡,我夹紧双腿,肚子怪怪地痛起来。

米鹤娘娘喜欢揪巴我,腮、耳朵、鼻子、下嘴唇,还有头发等等,凡是可以揪巴的部位,她随手揪来。

她揪我的下巴:小黑皮,你晓不晓得你长得像哪个?

当然知道。但我更愿意长得像妈妈。她高大丰满,有一张南方女人的团团脸,额头饱满,头发略带弯曲,嘴巴大而性感,眼睛又圆又亮,像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相形之下,在家里,我爸爸最丑。他五短身材,嘴唇很厚,秃顶,满脸胡须,嗓音沙哑,发出的声音像春天发情的公鸡。他还乐于给我找点小痛苦,抱着我的头向上提拉,或是拎着我的双臂荡秋千。但是,不可否认,他把自己的基因毫不吝惜地延续了下来:精力充沛,力大无比。所以,一直以来,我为自己超长的臂展而自负,我双手的力量也非同寻常,在摔跤和扳手腕的游戏中,我往往占尽上风。到后来,那些与我交欢的女人也对此刻骨铭心,她们很受用很惊讶,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你这头大叫驴!

但是,回溯到我五岁半的那个午后,我不过是一只小肉虫。我独处一室,把彩色的粉笔头研碎成末——它们有红绿蓝黄三种颜色,以及通常的白色——通过纸卷的喇叭状的漏斗,将它们分别盛入瓶子,注入清水,盖上瓶塞,用力摇匀(虽然粉笔头小得可怜,瓶子也是从诊所的垃圾箱捡来的),等到粉笔末与水充分溶解,摆在窗台上的一个个瓶子就排列组合成梦幻般的彩虹。我伏在手臂上,细细地看它们,目不转睛,奇思妙想破窍而出。我在想,在想,使劲地想,竟然天从人愿,心想事成,在那天午后稍晚的某一刻,井小凡从天而降,超乎想像地出现在绣楼的楼梯上,手里举着一个三角的风车。那时的我还懵懵懂懂,对于市井生活中细枝末节的风流蕴藉一概不知。我拉过她的手,指点我的小玩意。她有几分怯懦,夸张地张大嘴巴,伸出小巧的手指摩挲彩虹般的瓶子。我看见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她的身上。

你的小鱼呢?她问。

激励出神奇。我变戏法似的捉出一只萤火虫来。昨晚在楼下的草丛它正骑在另一只虫子的背上,我悄声和它说话,趁机逮住了它,偷偷放进蚊帐。她吓得嘴巴张得更大,接着呵呵地哭笑起来。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忘乎所以地搂着她,忘乎所以地亲吻她的脸蛋。她不敢摸虫子坚硬的壳儿,更不敢碰它乱踢乱蹬的爪子,不过每一次用手指碰它,她就大喊大叫。她央求我放掉那只身体发光的虫子。我犹豫,但还是放开了它,它在下坠的时候,突然扑打翅膀慢慢升腾起来,飞越窗口,向一棵披头散发的香椿树飞去。井小凡跳起来不断地拍打手掌,惊叫着它的名字:小星星,小星星。

虫子无影无踪。她失神地抱着我的胳膊。我仍然忘乎所以地搂着她,她胡乱地把手指捅进了我的耳朵。我想起了那个对炎热的天气焦躁不安的女人;她的头发似干草,短袖衬衫花裤衩,手里一把狂乱的扇子;坐在廊柱下的石阶上,她气哼哼地叨咕着;她岔开双腿,膝盖白光刺眼,我被她有意无意的暴露惊呆了。我看到了女人两腿间黑漆漆的一团。

我摸了井小凡的裙子。

她触电般地做出反应,把我推倒在地,跑向门口。

她在咚咚地下楼梯。

她停顿下来。

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声音。

她的额头和鼻子闪着光芒,倚在门口,迟疑片刻,悄声说:风车送给你,我爸爸做的……

我愣在那里,朦胧中才感觉到什么,窘得差点要哭。

你不喜欢?她的话语几乎听不到,比萤火虫抖动翅膀的声音还微弱。

我坦白了自己发现的秘密。大女人的秘密。从未有过的惊奇。害臊的起因。还有莫名的冲动。

她缓缓地蹲下来,紧盯我瘪着的嘴,突然,傻呵呵地扬起脸,像撒尿一样撩起了裙子……

我很失望。

她问:你呢?

我当年只有五岁半,较比更多的孩子,不能由此就判断我比他们早熟。到了今天,我的这段记忆倒像是印象派的绘画或者是朦胧诗人的咏叹,相对于清晰而言,变得无所谓和无关紧要。即便是当天晚上,我对米鹤娘娘也没有提及这档子事。那天米鹤娘娘没有睡午觉,而是面带愠色出去了。恰恰在这段空档,井小凡意外地出现了。我们手拉手欣赏了五彩的瓶子,玩了发光的虫子,又彼此乐哈哈地探究了对方的身体,我们天真无邪地挤在一起。我指着墙上的镜子,你看,它在眨眼睛。井小凡没有理会,她在绣楼的地板上尽情地跳格子,她的花裙子在灰尘四起的屋子里像蝴蝶的翅膀上下翻动。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摇车里的弟弟,她可能会一直飞来飞去;她酷跑似的下了楼,眨眼之间便不见人影。那天的情景像幻觉,时至今日,我仍时常怀疑所发生的一切。她像影子,悄然而至,又咚咚而去,难以确认。

她让我想到了现在的生活。特别是那些与我寻欢作乐的女人,她们对我来说是童年的海市蜃楼吗?

事情往往如此,开始,我们以为见不得人,但稍稍镇定,确切地说,我们又不知做了什么。

当晚,米鹤娘娘问我什么人来过没有,我摇头。

风车是谁的?

我吓得尿湿了裤子。我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说她不喜欢有人来绣楼上。

不许说出去!她指着我的鼻尖,郑重地告诉我。

我连忙点头。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了相思病,痴心妄想,而且还在流口水。米鹤娘娘找人给我缝了一个围嘴。围嘴的形状像半个碟子,用细布带系在我的脖子上。但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只小蝴蝶。一只开口的牡蛎。而持扇子的女人却一团乱草,如同夹了肮脏的抹布。

她怯生生地探究我,傻呵呵地问东问西。她蹲着,转动仙女般的脸,手上像抚弄还没有生出绒毛的狗尾草。这种草遍布荒野、道旁,当时我还全然不知它堪称一绝的药用价值。按医书上说,它除热去湿,消肿,治痈肿、疮癣、赤眼。只觉得它挺直的时候,与卑贱的杂草没什么两样。她没有街上的舅舅们的野蛮和凶狠,她笑得甜蜜,轻柔像风,与我一起在快乐中升腾。

我已经不适合去小学校滥竽充数了。小小的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痴汉。我的想法直截了当:每天看到井小凡。如果还有她穿着花裙子飞来飞去,那就更美妙了。我把从墙角、石头下和草丛中捉到的蛐蛐、蝼蛄和大头蚁装进火柴盒,悄悄地带进教室,变着法地给井小凡看。她张大嘴巴全身发抖,惊叫声尖锐无比。我演砸了,我们的游戏吓坏了邻座的傻蛋,他们一哄而散,或是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有的干脆神志错乱口吐白沫。我被勒令不得上学了。我不受欢迎。不过,唯一欣慰的是,坐在矮墙上的那群鼻涕虫以我为荣,他们谈论我,模仿我,认为我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小坏种。

在米鹤娘娘的绣楼上,我流着清亮的口水,好不容易从井小凡那里分出心来。我的妈妈丢下我已经好多个十天了。我用铅笔刀在栏杆上刻下痕迹,涂满彩色粉笔。她冲到江边的街上喊我的声音,重复着,回荡着。她爱唠叨,动辄埋怨爸爸买回来的糖果饼干,执拗地以为它们腐蚀牙齿,小孩子不宜多食。但是每次我都把吃过它们的滋味忘掉了。渐渐地,我对零食的贪欲,甚至超越了对她的想念。记得有一次,她抱着我的头,让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我以为她又要亲吻我的脖颈。她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喜欢用这种方式胳肢我。我条件反射地缩成一只刺猬,没等她动手,我已奇痒难耐,乐不可支。她坚持要我按她说的做,还信誓旦旦地以好妈妈的名义保证。结果,我的舌头尝到了又咸又涩的味道——很像我听到的鬼吃人的故事。她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厌烦和作呕。她却说:尝尝妈妈的辛苦,儿子!

夜晚小偷似的来了,江边那条街像一条火线,热浪滚滚,闷湿难耐。所有的人家开始倾巢出洞。在米汤般的浑沌中,爸爸晃动着健壮的身躯出现在坝上,扁担在他的肩上叽叽歪歪。多毛的皮肤和强劲的肌肉,是他炫耀的资本。他汗流浃背,挑来清凉的江水泼在家门口,石板路顷刻发出哺乳动物发出的怪叫。妈妈利索地铺上凉席。街上七荤八素的烟火味淡去了,耳边江水的翻腾和大鲵的叫声越来越响;从街上仰望蓝幽幽的夜空,弯曲,狭窄,像一匹抖开的绸缎。我夹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轮流挥舞纸板和扇子,有气无力。店铺、作坊和民居交错混杂鳞次栉比的这条老街,此时此刻,无论男女老幼,短衣薄衫已无伤大雅。街坊邻居们像猫狗样蜷伏,焦急地等待午夜时分吹来的江风。

我从不闹觉,但这个季节,却成为一条街上最讨厌的孩子。我哭着醒来。因为疼痛,我像从水塘里捞起的,通体淋漓,捂着嗡嗡的耳朵,咧嘴哭个没完。爸爸慌忙捂我的嘴,把我的哭声扼杀在喉咙里。妈妈嗫嚅着摸过我的手,使劲捏住虎口穴,游丝般地哼着催眠曲。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指麻木得不复存在,耳朵的疼痛也好受一些。很快,在拂晓之光的抚慰下,我又不得不睁开惺忪的小眼睛。

她把一种砖红色的药粉,用耳勺送进我的耳道,然后对着我的耳朵大吹一口。痒痒的,我对她露出了虫蛀的小牙。

我基本上是一个病孩子,耳朵化脓,扁桃体肿胀,关节发炎,肺部感染,口腔溃疡,牙痛腮肿,脑袋生疮……大病小灾接踵而至,发烧感冒更是家常便饭。一直以来,妈妈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姿态,而且不厌其烦。她说:养儿子就像唐僧西天取经。

我却嫌她唠叨。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天南地北。比如,有句话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当着街坊邻居,或是家里来了亲戚,甚至对我和爸爸,妈妈故作感慨地说:这孩子和他爸长的呀,唉!

关于他们,我知之甚少。好像在她二十岁那年,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当时他不过是从北方来的穷光蛋。他当掉了自己仅有的深蓝色的工装,买了满满一饭盒饺子给她送去。一连两次登门,他坚持送最好吃的东西给她。而她,懵懵懂懂,没什么矜持,也没有喜悦,三下五除二,应该应分地吞下了男人投下的诱饵。在他又一次夹着饭盒来看她时,她才突然问:你吃了吗?他心想,这姑娘好歹开窍了。他一脸苦笑,为讨老裁缝女儿的欢心,他已经喝了好几顿的热水。穷苦出身的他精于口挪肚攒,当掉工装以后,他只能以一件短袖衫遮羞蔽体。他大获成功,尽管没有人相信他这种臭脾气的男人赢得了一颗芳心。在众多觊觎者的想入非非里,她鲜艳得像一个大桃子……

可怜的妈妈,生活的阅历表明:当一个女人反反复复地说自己的儿子长得像自己的的丈夫,潜台词里她在说自己出嫁前清清白白,她只投入过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怀的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女人是弱者的别名。

她很粘人。但依我判断,在妈妈眼中爸爸并不受看。她对我长相的挑剔近乎苛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总试图改变它们的形状、大小、位置、比例、颜色、走向、角度……等等。如果她的儿子真是泥捏的,我五官躯体的形成大概需要一个费思量的过程。

她无缘无故地用生姜涂抹我脖颈以上的头皮,由于我的头发浓密如马鬃,她抹过几次便索然无趣地转抹脚心。每晚入睡前,她从不忘检查儿子的耳朵与枕头的妥帖与否,是顺着还是逆着。她担惊受怕地说:你不能什么都像你爸爸,只有老鼠才长一对招风耳。

她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教化我。她说早晚会有一个邪恶的女人在我的小鸡鸡上涂辣椒水,或者接上小细管,输入气体,直到我的肚皮大得像赖蛤蟆,咣地爆炸。她逼问我,假如有一天你爸爸给你找一个新妈妈,你要不要?不要。

那你说亲妈好还是后妈好?

咸妈好。我惊恐万状,不及她的话音落地。

当时我只有几岁,经常搞错各种概念。对于亲妈的反义词或是情敌仇敌,我的反应却是一种味觉——咸,后妈如苦咸的盐水,而亲妈,蔗糖一样甜。

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年,病魔缠身的她对我的设计和改造一如既往。特别是我的终身大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看好了邻居家双胞胎姐妹中的姐姐。她们是一对黑姑娘——用我妈妈的话说她们的妈妈在怀孕时吃多了地瓜。她们穿著颜色较深的衣裙,喜欢在耳边戴朵绢花,出出进进如影相随。我的感觉好像是和她们谁好都差不多,反正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如果任选其一,我更倾心于妹妹,她不像姐姐眼睛眨呀眨,诡计多端。姐妹俩梳着相同的长辫子,额前的刘海密密匝匝,像古代宫廷里的嫔妃,走起路来袅袅如烟,生怕踩死了蚂蚁,两只胳膊张开,摆来摆去。但凡不那么称心如意,她们就把衣服交给妈妈裁剪。肥改瘦,长改短,给裙摆连缀花边,让又短又紧的西装外套在大街上穿出舞台效果。她们是妈妈的主顾,后来又成为我们家的常客。她们的妈妈在舞蹈方面造诣匪浅,每天早晨赶往广场或公园什么地方去领舞,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疯婆子。不过她最得意的还是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女儿,招摇过市。

麻烦因我而来。好像我的出现,招致了三个女人的不请自来。我在家里捧着书,远远地听见她们的嬉戏说笑。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的生活像书本一样刻板,她们的快乐却无时不在。她们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也许这是一次经历,喜欢,并爱上她们中的一个。麻烦的开始,仍然是一时分辨不清她们俩谁是谁。聊天时,必须谨慎,以免一句话颠三倒四对一个姑娘重复两遍。这够麻烦。更大的麻烦是那个姐姐的粗俗,她在我们家的地毯上小小地唾了一口,几乎不为人知,但我们认为非同小可。古代的女子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而她们家的女儿是少教养。妈妈又听说,她患有哮喘病。事实上,后来她在三十多岁就病死了。从我的角度看,她的不幸却是我的万幸。

图片/卜庆祥

杂志编辑/于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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