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五千米深处,一个矿工的命运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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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和洗礼只在民间

让你懂得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秦腔》

陈年喜,巷道爆破工,诗人。年3月,医院的大夫对着陈年喜的胸部CT,宣判了他16年矿工生活的结果——“尘肺病”。

“仿佛五雷轰顶,一下子蒙掉了。”陈年喜一下子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有的与尘肺有关,有的无关,但都和死亡有关。

米深处的矿洞里,炸药和风镐轰开山体,凿出金、银、铜、铁。与陈年喜一同出生入死的王二、小渣子、德成,有些死在了那里,有些活着,却也背着满身的疾病。

继诗歌集《炸裂志》后,陈年喜的第一本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出版。每卖一本书,出版方会向大爱清尘捐赠一块钱,为尘肺病农民家庭孩子提供助学金。

以下选摘文章来自《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原标题《确诊尘肺病后的日子》,经作者陈年喜授权发布。

1

年3月23日,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丹凤县元岭以北的峦庄镇,被本县人称作北山。农历的二月末,空气还有寒意,只有杨柳叶子们吐出新芽。比峦庄镇更北的峡河村,因为以橡树为主,山上还黑乎乎的。峡河水濒临干涸,断断续续,静静西流。早晨起了床,我说:“医院了,不然我得咳死。”爱人说:“要不要陪你去?”我说:“不用。”我心里说,万一情况不好,你还要在家筹钱呀。陈年喜的家(图源陈年喜微博)刚过完农历新年,就开始一阵一阵地咳,开始一声两声的,渐渐变得一声接一声,尾音常常带着尖厉的金属质地。在村卫生所买了一包包治咳消炎的药,一直没有作用。春打六九头,正是季节交替的时节,我以为是天气变化造成的。在矿山干久了的人,都有季节病,春天多喘,夏天湿痛,秋冬腰酸背软。症状五花八门,人各不同。医院,挂了号,当班大夫问了情况,建议做胸部CT检查。已经有些秃顶的大夫已被职业消磨得少言寡语,但他还是提醒了几句:这个年龄的人,肺都脆弱,不敢大意。又说,CT虽然贵些,比X光片强。在等待结果的几个小时里,我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心如麻乱。因为疫情的影响,医院门诊人很少,乡下还没完全解封,城里的人轻易也不敢出来。即使患了这个季节占比很高的感冒,医院来看,怕说不清楚,与新冠扯上是非常麻烦的事儿。天色正是中午,阳光从玻璃上打进来,在地上墙上形成各种图案。一个三角形的图影,那个锐利的角正对着我的脚。我做了无数种结果的设想,还是把尘肺排除了。十六年的爆破工生涯里,至少做过十次胸部X光片,每次都没问题。两个小时后,大夫看了看片子,不容置疑:是尘肺!仿佛五雷轰顶,一下子蒙掉了。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它们有的与尘肺有关,有的无关,但都和死亡有关。

2

其实,对自己的尘肺病,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预料和准备的。年,我在潼关零公里镇李家金矿整整干了一年巷道掘进。从1月到11月,与一群工友将一条巷道整整掘进了一千米。那是干得最踏实、最苦累的一年。(图源纪录片《我的诗篇》)开工那天是正月初八。老板讲彩头,初八是个好日子。此前一天,我们五个爆破工由矿主医院做体检,医院虽小,却是医院。拍过胸片,又做三高、传染病方面的检查,待这些结束,胸片也出来了。轮到我取片时,医生在一张报告单上久久难以下结论。过了好一阵,他说,没问题,有点儿炎症。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瞬间又释然了。到了6月,有一天,突然咳嗽起来,我确定不是感冒,因为一直没有发烧症状。先是班上咳,后来下班了、吃饭、睡下都咳。自己到各个诊所买了很多药,吃了一阵,休息时不咳了,班上风钻开动就又咳起来。那时候,还是导火索引爆,点燃几根索头,工作面立刻浓烟滚滚,呛得再也无法按次序点燃下去。伙计把导线从我手里接过去。我看见他的手一直抖,他还年轻,缺少经验。有一天,我抱着风钻,又咳嗽起来。消音罩喷出的冷风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它们钻进了我的喉咙和身体。为了赶进度,工作面两台钻机同时开动。那一刻,我没有将机器停下来,这时机头发生了剧烈摆动,咳嗽与摆动,我一个也控制不住,突然钻杆折断了,机头带着半截钻杆冲向工作面,在岩石上撞击出一串火花。它与前面的工友擦肩而过,大家都惊出一声大叫。这一场咳嗽持续了四十多天,直到炸药供给不足,停产休息,咳嗽才停下来。从医生到我自己,都没有找到咳嗽的原因。那一年,我不满四十二岁,身体的底子还不错。读高中时,一直是学校的运动键将,一场篮球从早晨打到日落,打得远近无敌。那是我的第一次长咳,我也不以为意。年夏天,我住在北京朝阳区管庄的一家租住的公寓,又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长咳。年,我在皮村工友之家公益机构做义工,同时有一个纪录片团队跟拍我的日常生活,他们有一位摄影师租住在管庄的一家青年公寓,我需要洗澡洗衣服时会回到那儿住一阵。这位摄影师是江苏人,单身青年。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极端痛苦而无力,他告诉我,他肾结石犯了,医院。我打了快车从皮村赶过去,那一夜,医院门诊的走廊折腾了一夜,天亮时,症状减轻了。我们身上都没有钱,没有开药,就又回到了公寓。北京夏天的后半夜还是有些寒意。那一晚,我仅穿了短袖、拖鞋。半夜时分,外面下了一阵雨,雨不大,但气温瞬间降了下来。急诊室走廊里空空荡荡,带着雨腥味的风从那头穿梭到这头。雨水从玻璃上滑下来,在上面留下清晰的滑痕。过了几天,我感冒了,先是发烧,然后是咳。我俩睡的是一张双层架子床,我睡上铺,他睡下铺。我咳得架子床整夜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也整夜不能入睡,就起来在电脑上打游戏。最严重时,剧烈的咳嗽声影响到了隔壁,那边是一对上白班的小夫妻,我一咳,他们就捶墙,可我怎么也忍不住,想天亮了说声“对不起”,又怕他们误以为我有传染病。那时候,我才做完颈椎手术一年,也许是植入的金属片与骨头肌肉不那么贴合相融,后颈总是疼,咳起来,震动得更疼。那时也是我的经济状况最困顿的时候,孩子读高中,每天花钱,爱人租房陪读,老家县城两难顾,我再也无力去到矿山,而巨大的北京城,茫然陌生如外星。我用身上仅有的50元钱去社区诊所买治咳嗽药,他们开了单子,突然问有没有医疗证,我不懂,一位大夫解释说,就是社区的医疗资格证,要当地户口才有,否则药要贵一些。我无奈,只有悻悻而退。我后来知道,尘肺病有五到二十年的潜伏期,我才想起来,从年冬天上矿山,到年夏,整整十七年。

3

年过完春节,经人推荐,我来到贵州一家旅游企业营销部门做文案工作。这是我漂泊生涯里最安适的时间。我放下了诗歌,开始散文与非虚构写作。回望十六年,那些远走的人,依然挣扎的人,那些消散的往事,那无数以命相搏的进行时,每天像张张利口,撕咬着我。把他们写下来,或许能让自己透口气。(图源陈年喜微博)诗歌日益式微,书院写作与民间写作互不相让,在技巧艺术上,各走一极,在内容上各说各话,在浩如烟尘的当下诗歌篇章里,我们再难见到当下的世相与生活,难见巨变时代的世道人心。另一方面,散文与非虚构有更广阔的驰骋空间。从认识和呈现世界的意义讲,后者的成绩和影响远大于前者。但我又明白,自己是个散懒又缺乏毅力的人,也写不出什么名堂,写多少算多少吧。我的第一篇非虚构《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写我父亲人生的最后十年里建一座庙的故事,我力求在一个人的生命风雨里写出一方乡土的面目,它发表在澎湃新闻的《镜相》栏目里。没想到的是,它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有很多读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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