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草白病人

海丽被她爸爸从学校领回家的那天,我正在河边玩。那是春天的午后,光线艳丽,万物恹恹欲睡。

我从楝树下走到奶奶家。房子外面很亮,里面却一片昏暗。海丽生病的消息,便是由那昏暗房子里居住的人传递给我。那声音所传递的更像是某种污秽不明、让人尴尬的东西,而不是关于一个人生病的事实。

当一个人患了牙疼病,或者重伤风,他们用的就不是这种语气。

消息传递者左手蜷曲,右手支在下巴上,动作相当潇洒——我奶奶站在灶台前,像个男人那样娴熟地吞吐烟圈。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海丽用过的碗,不能给海武用。吃饭的碗,要分开。筷子当然也要分开。都是要分开的。不这样做,不行。你听我讲啊……奶奶在筷子与碗上既表现出了态度,也显示出了“博学”。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细菌”这个词被讳莫如深地提及,好像那个蠕动的东西正在海丽的碗和筷子上爬行,试图越过边界,爬到别人的碗和筷子上。

我的堂姐海丽休学回家来了,家里却比往常还要安静。她躲在阁楼上,生病没有使得她脸色变差,却让她变得格外安静,好像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她要躲起来,病是躲不掉了,她要躲的是人。

我隐约知道海丽生的是什么病——可生那种病的人,皮肤和眼珠子都会变黄,比橘子皮还要黄,人会越来越没有力气,可海丽并没有。至少并不明显。或许,她马上就会变成那样。谁知道呢。

他们开始说海丽妈妈的不是,从山上嫁到这个村子里,那个家肯定很穷,很脏,据说羊和人都睡在一个屋子里,人身上有羊的味,刚来的时候海丽妈妈身上就有一股子羊膻味。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海丽的舅舅,一个牧羊的年轻人,穿着破衣烂衫,有一只眼睛还是歪着的,每天除了放羊,就是站在山坡上唱歌。亲戚们早就怀疑他的智商有问题,要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忍受那种生活。

——海丽长得像她妈妈,眼睛特别像,大眼睛,双眼皮,双得有些过分。用我奶奶的话说,山上那户人家,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海丽的眼睛是好看的。连奶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毫不夸张地说,海丽是我们家这些小孩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现在,奶奶的语气变了。她不那样说了。她说,一个人长什么样不重要,关键是她的心。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我知道奶奶想说什么。

我很想和海丽玩,找她说话,说和从前一样的话。那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人在乎碗和筷子的事。现在,海丽不像是生病了,更像是掉进一个冰窟窿里。人们围在她边上。

一个声音说,哦,我们得关心一下那个人。另一个声音随即提醒道:可我们也不能与她靠得太近。

在那些人的脑海里,他们躲避的好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某种看不见、却始终保持着活跃度的东西,好像那种叫病菌的东西,随时可能会在自己身上驻留,复制出不可预测的灾难。

海丽自从躲到阁楼上后,就显示出了主动将自己隔绝人群的勇气。她不让我们看见她,以那种“眼光”看她。

黄昏的时候,海丽的妈妈在屋子里煎煮中药。药草浓郁的气味从那个屋子的窗户里散逸出来,在楝树和梨树之间盘旋,跑到裸石横陈的河滩上,好几天过去,一些角落里还残留着那种气味。

人们能想象那种气味,特别是当远远地看到泼于道旁的药渣,黑色、模糊、干巴的质地,便有一种不好的对污秽事物的暗示随之浮上脑海。

有一天傍晚,我在那条那时还未被污染的溪边行走,忽然浑身倦怠得迈不开步子。一种即将病倒的感觉突如其来。我隐隐感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和海丽一样的噩运。我会生病,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病,医院能治好这种病。要是我今天疏远海丽,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也会疏远我。

我不知道该和海丽说什么,说坡地上的枇杷都成熟了,我们去摘枇杷吧;或者,陈老师家的栀子花开了,要不要去看?所有这些都会让她想到自己身为病人的事实,那是一种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当然可以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那只会欲盖弥彰。

那个下雨天,奶奶递给我两枚鸡蛋,说,给海丽送去吧。它们刚从母鸡的身体里诞下,转移到我手心里的时候还有些温热。我把它们一左一右握在手心里,怕握紧了会碎掉,如果轻了,极有可能掉在地上,当然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海丽在房间里看书。雨天昏暗的光线下,她侧身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好像不是在阅读,而是在进行某项隐秘的活动。那种坐姿使得她无法直接看见我的进入,所以直到我走到她身边,她仍保持着那微微僵硬的坐姿,眼睛离书本的距离很近,鼻尖几乎触到书页上了。

我叫了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努了努嘴巴,示意我随便坐,同时,目光迅速收回,回到书本上。那两枚鸡蛋还握在我的手心里,此刻处理它们成了难题,我不能告诉海丽是奶奶让我把鸡蛋送来给她增补营养,因为她是一个病人——此时此刻,我不但不能提醒她是个病人的事实,还不能对她有一点点的轻视。

她现在的身份是个读者,这个新鲜的身份让她感到满足,以此显示她与我是平等的,甚至比我略胜一筹。她在读书,沉浸在一个遥远的书本的世界里,里面应有尽有,显然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

海丽肯定瞥见了我手中的鸡蛋,一个人手心里是否握着鸡蛋是显而易见的,那种别扭的神态、动作,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单调而断续的翻书声,书本成了海丽的掩体,让她安全地躲藏其中,理所当然地忽略掉鸡蛋和我的存在。

有时候,当我坐在整洁明亮的教室里,便会猜测阁楼上的海丽到底在做什么,当她孤独一人的时候,那些书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作用了。她已经好久没去上学了,她能不能顺利返回课堂都不一定。不时地,她会收到一些信。邮递员把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扔进她家院子里。在信里,那些富有同情心的男女同学和她分享新上映的电影,或者大段大段地摘抄某篇文章里励志的话——但那些话与她作为病人的身份毫无关系,没有人会去提醒她这个事实。

最终,海丽还是变瘦了,脸色苍白,隐隐地有些泛青灰。黄昏的时候,她低头往河边走,身形单薄,看人的时候先是眯着眼,转而微微一笑,笑容倏尔收起。在这一起一收中,某种显而易见的病容隐秘而固执地浮现于她的脸庞,渐渐定格成势。

疾病把她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了,这种疏离状态所造成的结果是,她把自己完全地陷进孤独里。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伤感,即使有,也是轻微的,并能起到很好的自我保护作用。可以说,疾病让她变得与众不同,成为与我们都不一样的人。

有一次,她从后山挖来一些春兰,兴致勃勃地跑去向陈老师讨教侍花之道,也有人说她并没有去敲陈老师家的门,中途返回了。

后来,那些春兰变成枯萎的柴草,被海丽妈妈塞进灶膛里烧掉了。

半年之后,海丽去上学了。寄宿制高中。学校将她专门安排在一间宿舍里,那里面住着的都是和她一样的人,脸色灰暗的人,吃饭的时候默不作声的人,长跑的时候气喘吁吁的人。那是一些病人,他们住的房间是病房,健康人绕道而走。

读完一学期,海丽就带着被褥、衣物回家来了。

她去塑料厂做工,穿厂服,戴厂帽。藏蓝色棉布衣服,翻领,圆形黑色纽扣。洗得干干净净。尽管是三班倒,她的脸色倒比从前好很多,工厂生活没有让她变得倦怠憔悴,病体不支。像上学时一样,她按时上下班,歇班的时候也出去玩,和厂里的同事玩。

有一年五月末,我带着新学校里结交的新同学回家吃枇杷。我们吃着不算太甜的枇杷,议论着即将来临的阶段性测验,即使玩乐也很难完全放松心情。隔壁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海丽和她的同事们在一起。有一个年轻男孩甚至爬到楝树上,垂荡着双腿,朝他们那群人的头顶上扔楝果。

他们看上去很快活,要比我们这些被作业和考试折磨的人快活得多。这是休息日,他们准备去爬后山,到山上去野炊。食物炊具都已经准备好了。男男女女,语笑晏晏,一路簇拥着往后山的方向走去。此时的海丽已是一头飘逸的短发,笑容灿烂,比任何时候都要有活力。

——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生过那种病,或许那些病毒此刻还在她的体内复制,但已经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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