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松观花看草杂忆

草木不仅有生命,且有灵性,神交自然,逸情草木,表达对草木花禽生命状态的关爱,由细微处臻于认识的澄明和通达,乃人生之大乐。

我近二十载从事花卉草木、鸟禽草虫工笔绘画之事,更亲近并细察周边的草木、花卉,渴望回归自然与花草为伴,返璞归真,追求心灵的宁静与和谐。

远离尘嚣,放弃浮华,寻找本源清净之地,这是我追求的心灵状态。

羡慕松下听琴、林间看泉的通脱潇洒,羡慕柳烟荷影、梅兰绰约的怡然高洁,然而,古人的生活情景已恍然昨日,内心的文人生态是否安在?

冬日浓阴,雾浊似浮粉尘,草木发暗或落叶,看起来就要进入休眠期。隔壁邻家花园,枯蒿和荻花集褐带灰,其下草根枯白,衰草里看不见一片冬性杂草的青绿,而在晨雾的浸染下,一派衰微里也有深沉的棕紫,只是历经风霜岁月的厚重之色。

对草木之爱,不仅是出于习惯的观察,更是本性使然,我钟情它们千姿百态无言生长的本质。在京郊南苑清荷书屋度过的幽静岁月里,花木成为一种情感寄寓,一种象征,一种境界,它是天地的恩赐,也是注定流逝的美好。

正月初六日,早晨出来散步,野外有斑鸠在高树上交互啼鸣。欣然望去,城边的隙地上,融雪与积雪之间,野斑鸠与家鸽成双落下,寻觅奔逐。鸠、鸽同科,鸽大于鸠,鸠色灰褐而羽尾略长。我曾在家中玻璃房养过几只,但后被黄鼠狼叼去,令我心颤痛惜。

几日后再去野地,“咕咕.......”“咕咕......”斑鸠催春,高亢的叫声,带着颤动的滑音,声声相接之中,白雪消融,树芽萌动,麦苗返青,野草纷生。这时候,墙根的草开始萌芽,贴着墙角链接成一条条醒目的春色线。

阴湿的地面上,回黄转绿的草们暗绿、青绿、灰绿混合着,厚簇簇的已连成小片。此时,老树也在暗发生机,杨树和柳树不用说,老椿树珊瑚状的丛枝,似未发花时的枯枝牡丹;樱桃树的花蕾圆鼓鼓地,像火柴头和花椒籽,杏树的花蕾挣脱蜡质的芽皮,隐约已露出了嫩白的蕊。

走在野地,我常常感奋不已,经历了严寒霜雪的后,万物依然欣欣然,并不为曾经的苦难颓废,就连曾经在寒风里折腰的芦苇,也摇曳在阳光之中,酝酿着新的一季葳蕤。

是啊,春天的树枝,尽管还有秋红般的颜色,但季节的轮换里有着不可遏制的生命律动。石榴树花开了,红桃和粉杏也开了,丁香吐叶时,连着花蕾也传递出来,柳絮一样翩然。小鸟呖呖鸣叫,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树枝轻微弹动,花瓣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古寺遗址里,老杏树扎扎实实地结了一头花蕾,隔老远就可以闻到它散发的芬芳。

立春之新草,清明之绿草,小阳春之碧草,乃一岁青草最可记忆之三重境界。三阳开泰之际,绿芽如虫,森森蠕动情状,出人意料,花开之时,更能给人惊喜。

在《草虫系列》里,我努力表达这种场景:在疏落清寂的格调里,画清秋时节野草一丛,蜻蜓在飞,蚂蚱爬来,粉蝶翩翩起舞。草叶勾写疏朗,用笔自由,体现风卷叶转的生动形态,注重粗细变化,起落得秀,利爽得神,表现一种春寒肃静的感觉,渲染了画面情调。

画中蜻蜓的处理,认真研习了白石老人的画法,阔而透明的翅膀用细线勾染,力求韵味淳浓。头胸尾之处理,在细腻里尽显圆转之形,透视之妙。画中的蚱蜢,取仲秋时分枯色始从脚尖浸染竭黄的形态,让人想到秋后丝丝缕缕愁绪爬上心头的时刻。总之,要在画面形成一种紧松有度的美的形迹。

在我看来,白石老人笔下的草虫境界最高。老人画工笔草虫非常细致,细到纤毫毕现的程度。草虫的触须细而长,真有一触即动的感觉,这是细笔中形神兼备的表现,是经过详细的观察草虫动态之后才能描绘出来的。白石老人创造了比真虫更精炼更生动的艺术形象,他在五十八岁时细笔写生蟋蟀,蝴蝶,蜜蜂等,六十岁后开始由细笔改工笔草虫。画工笔草虫先要选稿,从写生积累的草虫稿中找出最动人的姿态,取舍加工,创造出精炼而生动的艺术形象。之后,把这形象的轮廓用透明薄纸勾杪下来成定稿。画工笔草虫,先把拟好的草虫稿子用细骨针将外形压印在下面的纸上,然后把稿子放在一旁参考着,用极纤细的小笔,以写意笔法中锋画出。虽然是在生宣纸上,但能运笔熟练,笔笔自然。细看,草虫“粗中带细,细里有写”,有筋有骨、有皮有肉,没有数十年粗细写生功夫是画不出来的。

这只蜻蜓,细看翅膀,瘦硬轻挺,具有透明感,非常生动自然。在画法上,用笔有去有来,十分清晰。再看几条腿,用笔一提一顿、一转一弯,就把虫腿雄健有力,为支持整个身体重心的特点抓住,特别是关节交代清楚,笔断而意连,生动活泼。

我在京郊南苑的画室周边,常常有花草相伴,禽虫飞往不断,便注意观察记录写生。

蜻蜓:此处常见的一种是红蜻蜓,也就是白石笔下最是熟悉的那种蜻蜓。另有一种纯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大家叫这鬼蜻蜓。因为色彩对比鲜明,时常出现在我的画中。

遥想儿时,家乡的蜻蜓有一种体态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做“绿豆钢”。这家伙厉害的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于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另几种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黄昏时眼力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

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巴草的穗子飞了,现在想来,有些残忍了。

蝈蝈:有一种叫秋蛐子,较晚出,体小,通身碧绿如玻璃料,叫声清脆。有时跑到画室鸣叫,给宁静的氛围增添了不少乐趣。

蝉:听邻居讲,蝉大体有三类,我们院子里的是一种叫“海溜”的蝉,个大,色黑,叫声宏亮,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我曾经捉了一只,养在室内的水竹和芭蕉中,活了好几天。还有一种叫“嘟溜”,鸣叫时发出的声音平缓。还有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褐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

时令到了秋天,在往返画室的路上,时常能捡到僵死的蝉,摆到画室的案桌上,有好几只,僵硬的标本,已经没有了夏天时的灵动,不仅让人慨叹生命的无常和短暂。

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螳螂也入我画,院子里的螳螂很好看,它的头转动自由,翅膀嫩绿,颜色和脉纹都很美。

还有纺织娘,我在甘肃陇南阳坝写生时住山上草屋,晚上灯光的诱惑,第二日清晨总能见到几只,捉来玩玩很有情趣。

蝴蝶:明人在花木类考中这样描述:蛱蝶,一名蝴蝶,多以蠹竹所化。形类蛾而翅大身长,思翅轻薄而有粉,须长而美,夹翅而飞。其色有白、黑、黄,又有翠绀者,赤黄、黑黄者,五色相间者。最喜嗅花之香,以须代鼻。其交亦以鼻,交后,则粉褪,不足观矣。然其出没于园林,翩跹于湖畔;暖烟则沉蕙茎,微雨则宿花房;两两三三,不召而自至;蘧蘧栩栩,不扑而自灭。诚微物之得趣者也。

蝴蝶是大自然中的天使,春天,它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轻盈优美,和美丽的鲜花相互映衬,使大自然更为明媚动人。

文章说蝴蝶“多从蠹蠋所化”,从科学的观点来讲是不对的,但从艺术的境界来说却有无尽的联想。古人有“化生”之说,认为某种生物能“变化”成为另一种生物。蝴蝶从何“化生”,说法也非常之多,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碟无疑是最凄美的。

现在我们能够欣赏观摩的最早草虫绘画作品,是五代后蜀黄荃所作“写生珍禽图”。该图平面排列了不同种类动态的鸟,草虫,由于神情安详的动态,静心深入的画法,一种雍穆气息迥出其表。观察物象之精、处理有序之美、笔意精微之妙,是黄筌的特点。蝉和蜂的头部结构是那么清晰,胸背部透明翅膀的生长结构刻画也极准确精到,并且在极细小的透明薄翅脉络上,竟然还用淡淡的轻墨勾了硬挺的线条,增添了羽翅微微有力的质感。蜂足更是劲健双勾,关节转折处尤见用心。在形态处理上,除蜜蜂动态取侧面稍转的姿式,得黄筌性情中固有雍穆感外,勾线的墨色浓淡也起着很好的节奏作用。如头部淡线条中以较深的墨色画了眼睛、口,有画龙点睛之功,草虫淡中有深,深中有淡,增加了节奏中的变化而更加微妙生动。

古人的绝妙心思,由此可见。

辛夷、玉兰:《蜀本经》云:树高数仞,叶似柿叶而狭长。正月二月,花似着毛小桃,色白而带紫,花落而无子,夏杪复着如小笔。

《本草拾遗》云:今时所用者,是未发花时,如小桃子,有毛,未拆时取之。此花,江南地暖,正月开;北地寒,二月开,初发如笔,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

《本草衍义》继陈藏器之后说:辛夷先花后叶,花未开时,其花苞有毛,光长如笔,有红紫二本,入药当用紫色者。

当早春余寒犹烈,北京街头白玉兰花就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满树琼瑶,随风飘香,使刚刚苏醒过来的春天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尤其在天安门一带,红色宫墙的映衬下,玉兰花迎风齐放,生机无限。它的别名,又称应春花、望春花,怪不得明代的画家、诗人沈周对它赞誉备至:“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韵友自知人意好,隔帘轻解白霓裳。”

白玉兰是一种很受推崇的观赏植物,奇特之处在于先花后叶,“花落从蒂中抽叶,特异他花。”而花色晶洁如玉,清香袭人,《广群芳谱》载:“玉兰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

惠兰:创作兰花系列的冲动,源于对传统经典的喜爱。

中国古典诗歌历来推重“冲淡”之美。兰的幽香,也是如此。它“瘟瘟无所”,淡而幽远。它不像有些花香那样,强烈地刺激着人的嗅觉,而是若有若无,似断似续,才有所觉,忽而又逝。这也就是“冲淡”的风格和美质。它恬适、静谧而幽远,这是一种只有在独处静默中才能体会到的情趣。《群芳谱》中说:“兰幽香清远,馥郁袭衣……纯以情韵胜。”这情韵,也就是“冲淡”。

写生兰花、写其形观其色,“体兼彩而不极于色”,它不求姹紫嫣红的璀璨,只是在淡黄中略兼淡绿淳白之色。这是一种色彩,也是一种脱俗的、冲淡的风格和境界。

兰香是怡人的,也是圣洁的。当你嗅到清幽淡雅的兰香,不觉将鼻子凑近了它,这时,那诱人的清香却又似乎消失了。兰,不喜欢人们的亵玩亲近,它只在你无意之中,若有若无地,断断续续地忽而飘来一缕细细的清香,却使你感到它香得刻骨铭心,为之心神一清;然而它又悠然而逝,留给你无穷的回味和追忆。

古人画兰,特别是在元人的笔下,墨清笔逸,秀气动人。兰叶之长,根茎轻出如流风,兰叶之动,叶尖重按如浮云。花净白,灼日而忧伤,灵气飞动,色彩幽冷而明澈,风度雅静而渊深。我画兰花,特别是表现惠兰,在观察写生的基础上,把握兰的幽香品格,以幽淡的色彩,迷蒙的格调,让将落未落的花瓣传出幽幽的神韵,使人有暗香浮动的感觉。

历代画兰高手,只能做到“以意取似”,即根据画家自己的鉴赏情感把兰画好画真,至于兰的全部神韵,却又是淡到不著形迹,只能得之于心,纸上是永远画不出来的。

水仙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天把它的鳞茎养在盛着清水的盆里,不久就抽出碧绿的叶子,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水仙的香气十分淡雅却又沁人肺腑,国人爱用洁白精致的瓷盆养它,一几之上,置一盆水仙,看清波卵石之中吹香弄影,室内倍添恬静。古诗中常把水仙比作不染俗尘的仙子,冰肌玉骨,莹洁光润,真是再恰当不过。黄庭坚作诗咏叹“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宋代赵孟坚的《水仙图》是南宋画中气度非凡的作品。该卷水仙丛生,通观茂密秀实,疏密起落的结构,意态清逸,超凡绝世。是上乘之作。我所绘草木系列作品,有几幅是专来表现水仙的。主要处理办法是用高古游丝描的细线,如丝如淡的边缘勾勒,然后用水墨清淡晕染叶面,在手工古色麻纸的映衬下,如同烟灭在古远的清净世界,有离尘之感。通过平实的刻画,雅淡的视觉,犹如仙子踏波的无垠境地。

竹:画竹的人很多,要想画出新意,很难着笔。

后来,看到许友的一段文字“砌屋虽不大,不可不留隙地种竹。栽三四根,一二年后,子孙长养,其黄老者删去,饱受月声雨色,何异万壑千山”。这段文字给我以启发:“月声雨色”,月何以有声,雨何以有色?然而把雨跟竹林联系起来,却真的可以构筑理想的境地。

当月色朦胧之夜,风动篁竹,发出一片低沉的萧萧之声,似流水,似音乐,又似人模糊的私语……这是月色和竹声交织而成的音乐画面,称之为“月声”,可谓深得其情致和神韵。

而当微雨初霁,那一枝枝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竹子,显得格外地青翠亮眼,连竹林中弥漫着的薄雾,也透着淡淡的绿色;竹枝竹叶上残留的几滴雨珠,就像缀在翡翠上一颗颗闪亮的珍珠。这“雨色”两字。对于描绘竹子来说,色彩又是何等鲜明!

屋前屋后有了这样一片竹林,让你时时在其中饱看“雨色”,倾听“月声”,领受着大自然最美妙的声音和最动人的色彩,那就像置身在千山万壑之中,人和自然完全地融为一体了。

梨花:梨花腻白如玉,绰约有态。江南二月,每多风雨。此花经雨,转觉姿媚动人。月下亦佳,所谓“梨花院落溶溶月”也。——《北墅抱翁录》

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以梨花比雪,他形容边地的雪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广群芳谱》则以雪比梨花,说“二月间开白花,如雪六出”。所以梨花之美,正在其洁白如雪的素静,淡极而始见其艳。

古人赏花,善于发现花在怎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最能展示出她的美质。江南早春,每多风雨,然而梨花经雨,却更显出她的清丽和柔媚。宋.赵福元《梨花》诗云:“玉作精神雪作肤,雨中娇韵越清癯”。《长恨歌》中也有“梨花一枝春带雨”一句,原是以带雨的梨花来形容流泪的美女(已成为仙女的杨妃),但反过来也把雨中梨花那种楚楚动人的美丽表现出来了。

雨中的梨花有如此的娇韵,而月下的梨花,她的柔媚的白色和皎洁的月光互相映照衬托,“梨花院落溶溶月”,这是梨花的精魂,她的魅力足以盖过动人春色中的万紫千红。

“独鸟”“栖禽”一直是我花鸟创作的一个主题。画面上,常有一禽,或引颈眺望,或低头思索,背景大多是一望无际的秋水,或夕阳西下时孤云舒卷,轻烟缥缈的景致。这清清的世界,是凄迷的,是宁静的。宁静驱除了尘世的喧嚣,将人带入幽远的遐思。

屈原在楚辞中描绘“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搦搦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蘩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萃兮频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臣兮瞿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栳,辛夷兮药房。罔薛荔兮为帐,薛蕙棉兮既张......”虽然场境不同,但瑟瑟的秋风又起,萧萧落叶飞下,渺渺的天际中充满了一样无言的寥廓。

莫晓松:年生于甘肃陇西,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郭怡花鸟画高研班。现为北京画院专业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全国青联委员。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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