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初春的一天,登州城慈仁堂的掌柜李春万在醉仙楼大摆筵席,喜气洋洋地庆祝自己的宝贝儿子满月。说起慈仁堂,在登州城那是无人不晓。作为登州最大的药铺,慈仁堂自大清嘉庆年间挂牌,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以祖传的接骨正骨医术,享誉乡里。可惜,李家虽然事业兴隆,人丁却不旺,从李春万往上,李家已是四代单传。虽说李春万的夫人前边已经为他生了三个女儿,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顶不得数的。眼看李家就要绝后了,不料老天有眼,让他五十岁出头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那欢喜自然不必言说。李春万为儿子起名为李继业,以示李家基业后继有人。继业满月这等大事,当然要广告亲朋好友,大大地庆贺一番。这天,醉仙楼上一派喜气,到场祝贺的均是登州城的名流显达。李春万红光满面,迎来送往,正忙得不亦乐乎,突然,楼下“噔噔噔”跑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传上来:“老……老爷,不、不……不好了!”李春万见慌慌忙忙跑上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心里头一紧,脸色顿时变了:“出了什么事?”丫头结结巴巴地道:“老爷,不、不、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不见了!”“什么?”李春万眼前一黑,一口气上不来,“咕咚”往后一倒,当场晕了过去。李继业在满月这天,失踪了。
一 风雨飘摇转眼到了民国二十年。曾经名噪一时的慈仁堂,大门上的大红朱漆已斑驳脱落,看起来已风雨飘摇,十分破旧。这天,老中医李春万正半闭着眼睛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打瞌睡,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几个汉子抬着一个少年急匆匆进来,进门就喊:“李大夫,快救救我们铃木少爷。”李春万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少年,见他左腿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红肿的小腿。听这少年的名字,好像是日本人。一个为首的汉子赔笑道:“铃木少爷是仁阳纱厂铃木老板的孙子,这次到中国来度假,不小心摔断了腿,麻烦您老出手给他治一下。”李春万这才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弯腰端详了一下少年的小腿,用手一摸,发现断腿已经被人接过,骨茬已部分长在一起,问道:“这不是已经接好了吗?”那汉子道:“实不相瞒,我们在对面大和医术馆接过一次,可不知为什么,二十多天了,总不见好。我们老板久闻李大夫的正骨神技,特让我们来求救。”李春万仔仔细细地替少年揉捏一遍伤腿,已知就里,原来是上次接骨的医生粗心大意,骨头茬儿接的有点偏移,就说:“是骨头接偏了,所以久久难愈。”那少年道:“麻烦先生给我重接一次吧。”这孩子虽是日本人,竟也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李春万却犯开了思量:重新给他接吧,免不了要得罪大和医术馆的佐藤;不接吧,就怕耽误了这少年,若不及时矫正,少年的腿骨即使能长好,只怕也会成了瘸子。他沉吟了半晌,实话实说:“既然大和医术馆佐藤先生给你治过,我不好插手呀。”说起这大和医术馆,来头不小。因登州地处渤海沿岸,与朝鲜、日本隔海相望,自清末开始,便有不少东洋人飘洋过海来到登州发展。登州府最繁华的南大街上,商贾云集,夹杂着不少东洋人开办的洋行、银号、料理店,甚至连药铺生意,也有洋人涉足。这家大和医术馆就是一个名叫佐藤浩二的日本人开办的,坐落在慈仁堂的斜对面。佐藤浩二是个模样挺和气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见人三分笑,可骨子里阴险狡诈,登州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笑面虎”。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大和医术馆自开馆以来,就拉开与慈仁堂打擂台的架势,咄咄逼人,想方设法从慈仁堂这里抢病人。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来慈仁堂的掌柜李春万生平不喜与人争斗,加上自儿子失踪后,心灰意冷,无心经营,没有病人上门,更乐得清闲,就对大和医术馆的挑衅一再忍让;二来慈仁堂也不屑与同行争夺病人,因为慈仁堂百年威名,任你大和医术馆耍尽手段、用尽计谋,登州方圆百里,凡是骨头裂了、断了、碎了的主儿,还是会自动到慈仁堂来求治。慈仁堂上百年屹立不倒,靠的是祖传的接骨正骨的医术,除了正骨的手法,更重要的是活筋生骨的药膏。那药膏往伤处一抹,多则一月,少则十天,伤者保管又活蹦乱跳。药膏名叫活骨断续膏,李家医学的精华就在这药膏上。据说,此药共用九九八十一味中药熬制而成,不但缺一不可,各味中药的剂量也各有千秋,而且熬制的火候也极其关键。熬的过程中,添什么柴火加什么水,添什么药要烧什么火,里面都有名堂。佐藤浩二是在民国二年来到登州的,起初,对慈仁堂的正骨技术还不服。那时他刚三十出头,是东京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高傲自负得很,把中医中药根本不放在眼里。后来有一位日本商人被马车轧碎了左脚,来到大和医术馆医治。佐藤为他仔细检查后,断言只有截肢一途。那日本商人心存侥幸,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人把自己抬到对面慈仁堂。李春万抱着他的脚,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仔仔细细地揉捏按摩,将碎骨头一块一块复位、对齐,然后涂上一层活骨断续膏,用夹板固定好。两个月后,那只脚完好如初,行走如飞。佐藤浩二这才心悦诚服,不由对慈仁堂的秘方垂涎欲滴。他先是涎着脸跑过来拜师学艺,李春万却以祖训“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为名婉言拒绝。佐藤浩二又欲以重金买到秘方,又被李春万坚拒。佐藤没有办法,只得悻悻而去。这些年来,他贼心不死,每隔几年,都要派人上门游说李春万,自李春万的儿子李继业失踪后,他更是频频上门,说李家无后,与其让医术失传,不如卖个好价钱,用来安度晚年。李春万嗤之以鼻。不过,随着这几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越来越大,佐藤的口气也越来越硬,似乎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李春万常常感到头疼,不知怎样才能摆脱他的纠缠。在这当口,哪里敢去惹对方?再说那少年,见李春万神情犹豫,就一坐而起,也不言语,将伤腿插入太师椅下,身子一歪,使劲一扭,“咯嘣”一声,竟将断腿扭开了。少年疼得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说道:“李大夫,现在我的腿重新断了,跟大和医术馆已没有丝毫关系,现在你可以给我治了吧?”李春万心中骇异,赶紧取药为少年止疼。其实他要重新为少年接骨,也需先将已部分长在一起的骨头拽开,可是那需要事先用麻药止疼,万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坚毅决绝、当机立断,心中不由且惊且佩,对少年有几分喜欢。李春万将少年的断腿抱在怀里,双手轻摸细揉,将骨头茬儿重新对齐后,取出药膏敷上,然后绑上夹板固定。自始至终,那少年紧咬牙关,没哼一声,身上的衣衫却被汗水湿透了。李春万救治过的病人不计其数,那日本少年走后,李春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料,过了两个多月后,那少年再次造访,当然,他的腿已经完全长好了。陪同他前来的是一位穿着和服的老者,一进门,老者就深鞠一躬:“李先生,久仰大名,感谢您救了我的孙子一郎。”这老者正是仁阳纱厂的老板铃木喜。铃木喜在民国八年来到登州投资建厂,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仁阳纱厂已成为胶东地区最大的纱厂。铃木喜虽是日本人,但为人豪爽仗义,算是一个比较开明的资本家。他修路建桥、热心公益,还经常捐款捐物,赈济灾民,在登州百姓中口碑甚好。李春万对日本人素无好印象,但他跟铃木喜岁数相仿,见对方豪爽和善,竟一见如故。当即让伙计斟茶倒水,两人相谈甚欢。谈话间,不免谈到了当前时事。虽然李春万对政治漠不关心,可也知道,近几年来,日本一些人在中国各地经常挑起事端,其侵略中国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谈到这些,铃木喜忧心忡忡,一为自己的生意担心,枪炮一起,生意必定受连累;二为国计民生担心,日本弹丸之地,虽说现在军力强盛,可中国疆域辽阔、地大物博,若两国开战,日本必败无疑,即使不论胜败,遭殃的也是两国的老百姓。可像铃木喜、李春万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发发牢骚而已。一来二往,两人甚是投缘,结成好友。一日,闲谈之中,李春万谈起大和医术馆的佐藤觊觎自己祖传接骨秘方之事。铃木喜闻听,说:“佐藤这人很不简单,恐怕有些军方背景,得罪不得,你要小心应付。”李春万道:“我倒是不怕他,秘方在我肚子里,谅他也没办法逼我开口。”铃木喜沉思一会儿,说:“依我看,你这祖传秘方万万不能失传,还是及早找个传人才是,也好让佐藤死了这条心。”李春万叹口气,“可惜我那小儿……祖宗留下的东西,在我手里失传我也心有不甘呀。可要传给外人,又有违祖宗遗训。我也有心找个徒弟,可总下不了这个决心,万一我那儿子……他虽说活不见人,可死也不见尸呀。我若是传给了别人,对不起他呀。”铃木喜已知道他的儿子在满月那天失踪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他到今天仍不死心,盼望有朝一日儿子能回来。他心中很是同情,只能安慰说:“吉人自有天助,或许,你的儿子有一天真的会回来找你。”其时,李继业失踪已经整整十六年,没人相信他还能回来。万万没想到,还真的被铃木喜说中了。
二 骨肉重聚两年后,正当古稀之年的李春万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徒弟传授接骨绝技时,这天,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找上门来。他一走进大门,柜台后的李春万好似有了心灵感应,忽觉一阵心摇神荡,不由站了起来。青年一口南方口音,看着李春万,问道:“请问你就是李大夫吗?”李春万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点头说是。青年闻听,双目含泪,“扑通”跪下,“爹——终于找到你了。”一声爹,如一个惊雷在李春万耳边炸响,他大惊失色,愣在那里,半晌才踉踉跄跄冲过去:“你、你叫我什么?”青年放声大哭:“爹,我是继业呀,我是你的亲儿子呀。”李春万看着对方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心中已信了七分,不由老泪横流:“儿呀,我不是在做梦吧?”父子俩抱头痛哭。随后,李继业说起他的经历: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中,母亲早亡,父亲是个游方郎中,今年,父亲突染伤寒,竟一病不起,临死前才告诉他的身世真相。原来,那郎中本不是本地人,而是胶东登州府人士,十八年前,他行医来到登州城,正遇慈仁堂老板李春万为儿子满月大摆筵席。都是一样的行医,看看人家的风光排场,再看自己孑然一身浪荡江湖……他李春万不就是靠一个祖传秘方才如此风光吗?游方郎中愤愤不平,他一时鬼迷心窍,就想出个歪主意:抱走李春万的儿子,让他拿秘方来换。于是就跑到李家,伺机偷走了襁褓中的李继业。时至今日,李春万这才明白儿子失踪的原因,他忙问:“那他后来为什么不通知我用秘方去换呢?我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的。”李继业说:“养父做了这事后,本想过几天等你急得不得了再和你联系,没想到第二天你就报了官,满城搜捕。养父本是个老实人,胆小怕事,官方一追究,吓得他不敢在登州久呆,就抱着我越走越远,一直逃到了南方,才隐姓埋名住下来,这一住就是十八年。养父临死前,才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他还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早绝了拿我去换秘方的念头,即使你拿秘方去换,他还不肯答应呢。”李春万边听边落泪,心中气愤难平,这可恶的游方郎中,你自己享尽天伦,却让我们骨肉分离十八年。李继业看出他的心思,伤感地道:“养父一生未婚,他待我如亲生儿子一样,虽说当初是他的错,可我……我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了他。”李春万不由慨然长叹,儿子如此重情重义,不正是自己所盼望的吗?好在今天骨肉重聚,他心中对那游方郎中的恨就淡了几分,当即抖擞起精神,对儿子说:“继业,你这次回来,我李家的事业终于后继有人了。”话说到这儿,又哽咽起来,“走,快进去给你母亲上炷香。你母亲若在世,看到你回来,不知该多高兴呢。”夫人自儿子丢失后,心中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十年前就去世了。两天后,李春万迫不及待地开始传授儿子医术。不过,李春万为人谨慎,毕竟一别十八年,单凭长相和儿子的一番话还不足以确认二人的父子关系。他在把祖传秘方传授给儿子之前,按照中医的认亲方法,搞了一个滴血认亲。所谓滴血认亲,就是取一碗清水,两人各滴一滴血在里面。当两滴血互不相融时,说明二人并无血缘关系。而当两滴血抱成一团不分你我时,则是亲人无疑。所以,当李春万看到碗中的两滴血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恰似一滴血时,心中再无怀疑。由于李继业的养父也是一个郎中,继业自小耳濡目染,对中医中药已有基础,学起来毫不费力。一年工夫,他就学会了接骨的手法。第二年,就开始学活骨断续膏的配制。先学配药,再学熬制。这两项极为复杂、精细,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丝毫马虎不得。李继业很用功,学起来废寝忘食,恨不能一夜之间就学会。李春万却不急,怕他贪多嚼不烂,一项内容领悟透彻了才肯教下一项。不说父子二人在家研究医学。这两年间,时局动荡,国内战乱不断,日本人也咄咄逼人,不断寻衅滋事,挑起事端,战事一触即发。登州地处沿海,已提前闻到了硝烟的气味。这年五月,为避战乱,在登州的日本商人大多已启程回国。铃木喜也停了生意,在回国之前,他赶到慈仁堂与李春万话别。两人依依不舍,铃木喜力邀李春万暂往日本避难,李春万苦笑道:“我风烛残年,生死已不足道,何况愈是战乱,愈需医家救死扶伤,造福百姓。”铃木喜感动不已,他看一眼继业,道:“我可以把令郎带到日本,一来避开战乱,二来可以趁此机会学习西医,将来也可光大祖传医术。”李继业却父子情重,连连摆手,道:“我跟父亲在一起,决不独自离开。”铃木喜又是一番感动,他嘱咐道:“若国内太乱,你们可去日本找我。”说完,便告辞而去。大和医术馆的佐藤没有撤走,他每天出出进进,异常繁忙。两年前,在得知李春万失踪的儿子回来后,他大概自知无望得到李家的秘方了,就再也没有上门打搅李春万。
三 父子反目这年七月,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十月,日军进攻登州,守城的国民党部队不战而逃,由登州的热血男儿组成的抗日义勇军浴血抵抗了三天,终因寡不敌众,最后全军覆没。登州随即沦陷。日寇占领登州后,大和医术馆的佐藤浩二摇身一变,成了日军的军医。原来他本来就是日本间谍,这些年他在登州以开医馆做幌子,大肆搜集中方的军政情报。日军攻打登州,他的情报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日军进驻登州后,一段时间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慈仁堂一直平平安安。并不是日本人慈悲为怀,而是因为李春万的老朋友铃木喜的孙子铃木一郎,恰好也在军中服役。铃木一郎高中毕业后,被强征入伍,成为登州驻军中的一员。正是由于他明里暗里的关照,慈仁堂才得免劫难。铃木一郎经常到慈仁堂来看望李春万。李继业对日本人很恐惧,看到他来便早早躲出去。只有一次,他没来得及躲,见到铃木一郎进来后,才赶紧低下头往外走。铃木一郎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依稀觉着这个穿中式马褂的人有几分眼熟,等他出去后,就问李大夫:“李大夫,这人是谁?”李春万高兴地告诉他:“是我的儿子,失踪多年后又回来了。”铃木一郎一听,也为他感到高兴,道:“他跟你是长得挺像的,不过,怪了,令郎很像我在日本学习汉语时的一个同学,刚才我还以为是他呢。”李春万闻听一怔,心里忽悠一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是吗?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铃木一郎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叫俊男,对,佐藤俊男,嘿,两人真是太像了。”半年后,李继业终于掌握了“活骨断续膏”的熬制工艺。这天,天未黑,慈仁堂就早早关门打烊。后院的配药间里,炉火正旺,在父亲李春万的注视下,李继业亲手配好九九八十一味中药,然后亲手下锅,亲自掌握火候。其间,啥药啥时入锅,灶下变啥火候,是用硬火还是软火、温火还是柔火,丝毫不用父亲指点,李继业独自操作,纹丝不乱。李春万边看边暗暗点头。历经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晨鸡报晓时,李继业终于熬出了自己的第一锅“活骨断续膏”。一切完毕,李继业退后两步,请父亲检验。李春万一脸肃容,踱到近前,将手中药铲探入锅中,再提起时,药铲上挂着一条深褐色的药丝,黏连不断。李春万将药铲举到鼻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半晌,睁开眼,顿时喜容满面:“成了,儿子,成了!这就是咱们慈仁堂正宗的活骨断续膏。”李继业激动地盯着他,不相信地问:“这么说,我已经完全掌握了祖传秘方?”李春万连连点头,叮嘱道:“继业呀,从今往后,秘方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一定要记住,秘方是咱们的祖宗留给子孙后代的无价宝,是慈仁堂得以昌盛的根基,你要把秘方看得比命还要重,万万不可外传。”这时候,李继业的脸上突然显出怪异的笑容,他乜斜着父亲,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外传呢?”李春万不由一怔,狐疑地看着儿子:“儿子,你开什么玩笑?”李继业哈哈大笑,神情得意至极:“谁是你的儿子?实话告诉你,我是堂堂日本人,我的名字叫做佐藤俊男。”李春万闻听,脸色顿时煞白,怔了片刻,问:“佐藤俊男?你是佐藤浩二的什么人?”“他是我的爸爸。为了骗你主动把药方交出来,我爸才让我来冒充你的儿子。老家伙,白叫了你两年多爹,这便宜你可赚大了。”李春万问:“你是佐藤亲生的?”“当然。”
“那为什么咱们滴血认亲时,咱俩的血能够相融呢?”佐藤俊男一脸不屑之色:“傻瓜,你学过西医没有?告诉你吧,人的血型一共分为四种,只要血型相同,血液就能相融。”李春万哑口无言,片刻后,又问道:“这么说你跟佐藤浩二的血型是一样的?”佐藤俊男道:“当然一样。”李春万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坚信你就是我的儿子李继业!如果你不信,可以回去求证一下,验一下你的血,看你和佐藤浩二的血型到底是不是一样。”佐藤俊男鼻子里“嗤”一声:“老家伙,别胡说八道了,我佐藤俊男怎么可能是中国人?”说罢,扬长而去,径直去了对面的大和医术馆。李春万看着他的背影一跳一跳地远去,心口疼得如刀扎一样,现在,他隐约明白了:如果这人就是继业,那当年偷走他的人一定就是佐藤浩二了。佐藤浩二处心积虑想得到慈仁堂的祖传秘方,将孩子偷走后,就送到日本抚养,让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日本人,等他长大后再让他回来与自己相认,从而获取秘方。这主意真毒呀!想到这里,李春万骇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要不是那次听铃木一郎无意中说起,继业很像他一个叫佐藤俊男的同学,这次就让浩二的阴谋得逞了……
四 认贼作父佐藤浩二看见儿子俊男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进大和医术馆,马上明白了:儿子一定是已经成功地获取了秘方。他顿时喜上眉梢,迎上前拥住儿子:“俊男,你成功了?”俊男得意地说:“当然,爸爸你神机妙算,岂有不成功之理?你瞧好吧,我马上熬制出活骨断续膏。”当下,佐藤俊男列出单子,让人照方抓药,很快配齐了八十一味中药,然后他将自己关在屋里苦熬了一夜,第二天黎明,一锅活骨断续膏就摆在了佐藤浩二的面前。佐藤浩二曾经设法弄了一点慈仁堂的活骨断续膏珍藏着,此时拿出来一比较,无论色泽、气味还是黏稠度,两者并无区别。他大喜过望,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儿子,你马上把配方、工艺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从今往后,这就是我们佐藤家族的家传秘方了。”两人相视大笑,佐藤俊男一指对面:“爸爸,这慈仁堂的名号从现在开始应该从世上消失了吧?”佐藤浩二点点头:“当然。”他看了一眼儿子,很随意地问道:“李春万现在知不知道你是冒名顶替的?”“我已告诉他了,把他气了个半死。”佐藤浩二不放心地问:“他没说别的?”俊男脑中立刻想到李春万对自己胡说八道的那番话,就笑道:“真有意思,我都告诉他实话了,那老头还非说我是他的儿子。”佐藤浩二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他的话吗?”“当然不信。我怎么可能不是日本人呢!”佐藤浩二满意地道:“对,别听他胡说八道。现在,我马上到司令部告慈仁堂曾救治过许多抗日义勇队的伤员,把李春万抓到宪兵队去。你去找一个断腿折胳膊的,看看咱们的活骨断续膏效果如何。若效果好,他就没有留在世上的必要了。”他狞笑着,做了个杀头的手势。俊男心中一颤,他跟李春万朝夕相处了两年多,隐隐有些不忍,不过,他很快想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是佐藤家族的人,便变得冷酷起来,说:“好,我马上就去办。”一时半刻到哪里去找一个断腿的人?这难不倒俊男,他找到宪兵队的一个日本兵,告诉他自己的身份,然后说自己需要一个断腿的人做试验。宪兵二话没说,从牢里提出一个犯人,一枪托敲断他的左腿,问行不行。俊男说:“还需要右腿。”宪兵又毫不客气地在右腿上敲了一枪托,“喀嚓”声中,那犯人连声惨叫,疼得晕了过去。俊男带着伤员回诊所的时候,看到一个日本军人匆匆从慈仁堂里出来,一路小跑走了。他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他的同学铃木一郎。铃木一郎是来让李春万赶快逃命的。今天恰好他在司令部值勤,听到佐藤让宪兵队去抓李春万的消息后,他不敢耽误,赶紧前去报信。李春万听他说完,平静地说:“在我意料之中。”一郎不敢多待,话一说完就离开了。半路上遇到奉命前来抓人的几个鬼子兵,他就加入进去,跟着他们一起回来抓人。路上,他没事找事,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好让李春万有时间逃跑。等他们赶到慈仁堂,铃木一郎估计李大夫早已逃走了,就第一个冲了进去。一进门,却愣住了,只见李春万镇定自若地坐在大堂里,似已恭候多时了。一周后,佐藤浩二接管慈仁堂。摘下了挂了百年的“慈仁堂”的金字大匾,挂上了“大和医术馆正骨堂”的牌子。接管后,由佐藤俊男负责正骨堂的事务。由于许多登州百姓并不知道慈仁堂出了变故,不少人来看病买药,仍像以前那样称呼他“少掌柜”或“李大夫”,这让佐藤俊男心里很不痛快。这一天,他忽然想起李春万的那句话:“你可以验一下自己的血,看你俩的血型到底是不是一样。”父亲曾和自己说过,自己和他的血型都是B型。俊男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决定偷偷求证一下。因为慈仁堂里没有验血的仪器设备,第二天,俊男趁父亲不在,偷偷来到大和医术馆化验室,自己抽血化验。化验结果,A型。俊男像被人在脑门上猛击一棒似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傻了眼:“天哪,我和佐藤浩二根本不可能是父子关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俊男猛地惊醒,回头一看,慌忙站起来:“爸爸。”佐藤浩二阴沉着脸,小眼睛在镜片后闪闪放光:“你在干什么?为什么验自己的血?”俊男慌忙掩饰说:“没有。”佐藤浩二阴鸷地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里。他冷冷地问:“你是不是怀疑你的身世?”在一瞬间,俊男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他坚决地说:“没有,爸爸,我从没有怀疑,你永远是我的爸爸,我永远听你的话。”佐藤浩二脸上露出了笑容,点点头:“俊男,这就对了,你很聪明,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我没有白养你这么大。”俊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俊男在那个做试验用的犯人的左腿上敷的是自己熬的活骨断续膏,右腿则用李春万的药膏。一个月之后,打开夹板,犯人的右腿已基本长好,而左腿,却依然吊儿郎当——药膏竟然毫无效力。佐藤浩二暴跳如雷,咆哮着大声喝斥俊男:“蠢材,你是怎么学的?一定是被那个老狐狸发觉你的身份,给了你一份假秘方!”俊男诚惶诚恐,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他惶恐地问:“爸爸,我们现在怎么办?”佐藤浩二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个圈,狞笑一声,恶狠狠地吩咐道:“走,马上去看守所。我倒要看看,他是嘴硬,还是骨头硬。”看守所内,李春万见到佐藤父子气急败坏地来找自己,早在预料之中,当即笑吟吟地问:“你们父子跑来又要演哪一出呀?”佐藤浩二恶狠狠地瞪着李春万:“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计划,给了他一张假方子的?”李春万一副不解的样子:“假方子?不可能,一定是哪一个环节弄错了。”佐藤浩二一摆手,满脸杀气:“行了,不要再装糊涂了,今天你老实说,交不交出真秘方?”“我交给你们的就是真秘方呀。”“那好,俊男,你过去把他的双腿敲断,接好后用你熬的药膏给他敷上,以后每隔半个月打开夹板检查一次,若效果不好,就把他的骨头掰开重新接,还是用你的药膏,直到他交出真秘方为止。”俊男答应一声,上前就要动手。李春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俊男心里发麻。其实他心里明白,尽管自己万分不情愿,可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如何下得了手呢?可是他转念一想,佐藤浩二就在旁边盯着,关系到自己的前程,该是自己表忠心的时候了,就把眼一闭,抬脚就踹。“且慢,”一滴老泪自李春万的眼角溢出,他转向佐藤浩二,“佐藤,你告诉我,当年,是不是你把我儿子偷走的?”佐藤浩二哈哈大笑,也不隐瞒,道:“不错,可惜我养了他二十年,花费了无数心血,还是没帮我完成心愿。”说罢,失望地看着佐藤俊男。俊男见他直言不讳,大惊失色,双手乱摆,喊道:“爸,我不是的,我不是他儿子,我是你的儿子呀。”佐藤浩二无动于衷。俊男只是他夺取秘方的一枚棋子,计划失败,自也没有瞒他的必要了。他对李春万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儿子。”俊男眼泪如飞,喊道:“我不是!”李春万痛心地看看儿子,目光中露出无比失望,一字一顿地说:“不错,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佐藤俊男,你只配做日本人的走狗!上来动手吧。”他自动伸出了双腿。俊男恼羞成怒,狠狠一脚跺下去,喀嚓一声,他的亲生父亲——李春万的小腿就折了。佐藤浩二目睹着这场他一手制造的人间惨剧,嘿嘿直乐:“怎么样?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打断腿的滋味不好受吧?”李春万全身颤抖,挣扎着抬起头,“呸”,冲他的肥脸上狠狠啐了一口。佐藤浩二若无其事地擦擦脸,面无表情地吩咐俊男:“把他的另一条腿也弄断。”俊男却再也下不了手了,他看着脚下痛苦的老人,突然间良心发现,低声央求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别犟了,把秘方交给我们吧。”李春万圆睁双眼怒视着他:“我死也不会交给日本人。你要是有种,就动手吧。”俊男不敢看他的目光,他瞄了一眼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佐藤浩二,别无选择,一闭眼,一脚踹了下去……
五 人间正道佐藤父子二人惨无人道地行凶的时候,窗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这人正是铃木一郎。看到自己所尊敬的老人受此欺侮,他数次想冲进去制止他们施暴,不过,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没有行动。因为他心里清楚,佐藤浩二虽然只是个军医,可他的军衔远比自己的高,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进去只能自取其辱,于事无补。等佐藤他们离开后,铃木一郎才冲进屋里。只见老人卧在地上,脸白如纸,气息微弱。两条断腿上草草绑着夹板。铃木一郎明白,必须尽快将他救出去,不然的话,他迟早会被那两个畜生折磨死的。当天晚上,李春万在看守所内离奇地失踪了。佐藤浩二得到这个消息后,暴跳如雷,他气急败坏地找到宪兵队长,要求彻底追查是谁放走了李春万。宪兵队长也看不惯他对一个老人大施淫威,就不以为然地道:“一个濒死的老人而已,又不是重要的反日分子,失踪就失踪了吧。”佐藤浩二无可奈何。他心犹不甘地四处打听消息,却一无所获。俊男却知道铃木一郎跟李春万之间的密切关系,猜想一定跟铃木一郎有关。不过,他没把这事告诉佐藤浩二,在他心里,也盼望着李春万尽快消失,因为那样,就不会有人时刻提醒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对他来说,秘方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日本人的身份。五年后,日本战败。在收复登州的战斗中,佐藤浩二被击毙,佐藤俊男在逃跑的过程中,从高墙上摔下,右大腿摔成粉碎性骨折。可笑的是,据捉到他的八路军战士讲,在抓他的时候,这个日本人嘴里还大喊大叫:别开枪,我是中国人,我叫李继业,我的父亲叫李春万。第二年的春天,樱花盛开,日本的九州码头,两位白发老人依依惜别。一位是铃木喜,另一位正是李春万。他被铃木一郎救出后,被铃木喜秘密接到了日本。如今,他要回国了。铃木一郎跟随在李春万的一侧,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李春万已正式收他为徒,要教他中医中药,这次也一同前往中国。收徒之意是李春万主动提出的,铃木喜提醒道:“李兄,你要想清楚了,一郎可是日本人,这可有违了你们‘传内不传外’的家训呀。”李春万叹道:“我们祖宗还有一句话:正骨先要正心。儿孙们若心术不正,传给他们又有何用?这次若不是你们仗义相救,我李春万难逃一死,这秘方就此也就随我而去。现在,我想起这事来就后怕,秘方里面凝聚着祖宗们多少心血呀,若是因我而终,我有何面目去见祖宗?经过这么多风雨,我也想明白了,医家的宗旨是救死扶伤、造福众生,这就不应该分内外、你我。所谓的传内不传外,也太小家子气了,并非真正的医家所为。”数月后,慈仁堂在登州重新开张。这次开张,跟以往不同的是,慈仁堂的当家之宝“活骨断续膏”不再秘藏私用,而是对外敞开供应,其他医生也可随意买去为患者正骨疗伤,而且价格极为公道。这样一来,患者不用到慈仁堂治病就能用上疗效神奇的活骨断续膏了。李春万本来以为,这项举措虽说造福患者,使越来越多的病人受惠,可也会使到慈仁堂治疗的病人减少。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此举令慈仁堂深得民心,声名日隆,许多远处的患者都慕名而来,病人不但没少,反而大大增加了。另外,李春万还精挑细选了几个品行端正的徒弟,尽心尽力传授那接骨正骨的手法。等到三年期满,徒弟们各自挂牌行医,慈仁堂的分号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名扬千里。这一天,登州慈仁堂门口来了个一条腿的叫花子,口口声声要见李大夫。其时铃木一郎还在慈仁堂学习,他出去一看,惊道:“这不是佐藤俊男吗?”叫花子昂然说:“我是李继业,不是佐藤俊男!我是堂堂的中国人,慈仁堂的正宗传人!”原来,战后,佐藤俊男被定为汉奸,从医院里出来后,就被关进了国民党的大牢服刑。因为断了一条腿,只关了两年就放出来了。因命运大起大落,他的神经深受刺激,有些神智失常。李春万出来,看到他这副惨样,心中有些不忍,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呀。不过,想起当初他的冷酷残暴,毫无人性,就又气愤难平,喝斥道:“畜生,你还有脸回来见我?”李继业不敢抬头,低声说:“我只是想回来问个明白,当初你教给我的配方,到底差在哪儿?是缺哪一味药?”李春万看着他,痛心地说:“其实我给你的配方缺什么药并不重要,你缺的只是这副药的药引子。”李继业不解,纳闷地问:“药引子?”李春万大声地说:“对,药引子,那就是一个医者的良心和仁心,而你缺的,就是这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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